Sunday, August 07, 2005

幸存者的回忆:纪录片《上海隔都》

幸存者的回忆:纪录片《上海隔都》


(一)生命的轻重:中国人和犹太人

几年前,我在欧洲参加过一次“前上海居民”(Shanghailanders) 的聚会。会议的主题是由幸存者回忆他们在上海期间的经历,也有一些历史学家宣读论文。几天过去了,没有听到他们在自己的回忆中提起中国人。会下讨论的时候,几位来旁听的当地非犹太学生也来问我:他们老是谈他们自己的经历,那么中国人呢?难道他们到了上海住的是真空?和当地人没有任何接触?

会议重新开始以后,我发言了,用友好的口气询问这些幸存者对中国人的记忆。

于是 Rena Krasno 和 Ernest G.Heppner 专门谈了他们与周围的中国人的交往。Rena 的父亲Abrahams曾经是俄国犹太人团体的领袖,而不是临时逃来难民,和中国人的交情自然要深一些。Rena 即兴写了一段充满激情的文字,当场宣读;Ernest 则说,他当时开着一个小面粉厂,里面雇佣着几名中国工人,美国人轰炸虹口的时候,所有工人全部遇难。

我总觉得自己不是什么民族主义者,总觉得人们不应当过份强调了种族和民族之间的差异;除了各种差异之外,我们都是人。我也承认犹太人的灾难的特殊性,由于希特勒实行了种族灭绝政策,犹太人的灾难已经不仅仅是犹太一个民族的灾难,而是全人类的灾难。然而,作为一个中国人,参加这样的会议,我还是深深地觉出一种另一种意义上的种族主义,似乎欧洲人的生命比中国人的生命价值要高出许多。

我并不是要这些犹太人对中国人感激涕零:他们本来就是不幸中万幸的幸存者,他们来此是回忆他们自己那段难忘的经历,没有义务一定要感激他们的中国“主人”、“邻居”。

更何况,中国人并没有“邀请”他们来中国,来上海。一些历史学家爱把这段历史浪漫化,说中国人敞开双臂欢迎犹太人。外交场合说这种话还无可厚非,历史学家这么说就有点令人尴尬。事实是,中国人没有热情欢迎犹太人,因为他们并不是这个城市的主人,没有作为主人来欢迎客人的权利。犹太人得以来到上海,是因为上海尤其是上海租界无人辖管,是全世界唯一一个不用签证就能进入的地方。

The Shanghai Ghetto 中的几位犹太人对中国人表示真诚的感激。他们记得,他们所到的地方并非无人地带,那里的中国人,过着比他们赤贫的逃难生活还要艰难的生活,其中一位还说,我们住进了那些房子,他们就得搬到别的地方了。

影片的末尾,是几位犹太人参观他们从前住过的地方。他们的旧居居然都在,依旧狭窄、拥挤,里面住的自然是中国人。

(二)口头历史的力量与“吊诡”

回忆录,尤其是口头历史,拥有一种纯文字、纯学术的历史所无法匹敌的力量。历史学家往往靠历史资料诠释历史,他们所再现的历史,必然受到史料和自身、客观和主观两个方面的局限。相形之下,回忆录和口头历史是原汁原味的历史,是当事人对历史事件的回忆,故而能够保持更高程度的历史真实。

关于上海犹太人,读过一些历史学家写的专著,也读了一些当事人写的回忆录,相比之下,回忆录更打动人心。记录片更是让口头历史配上画面和音乐,让历史活生生地站到了更多的观众面前。

那次会议上,会上会下听过不少人的回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些人描述的一些细节。这些细节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然而,你无法想象一个正襟危坐的历史学家会把这些细节写入“正史”。

Marion 说,我离开上海时三岁,到现在我还记得上海的味道。气味。芳香。The Shanghai Ghetto 中也有许多这样的细节:

我和我妹妹趴在窗台上,从米里面挑虫子。影片还展示了她多次说过的那个窗台。

我舅舅写来信,让我们帮他们逃出欧洲。因为本地HICEM组织因为忙碌造成的延误,文件没有及时寄出,文件到达法国马赛的那一天,法国已经陷落。妈妈说,早知道我就该早些去找他们,催着他们早些把材料寄出去,这样他就会得救。

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年轻儒雅,面带微笑。

我的舅舅在华沙隔都。请帮我离开这个地方。也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人也是年轻儒雅,面带微笑。

我那个小老表,人聪明,但行动笨拙。那一天,我和他打了一架。早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我就不会和他打架了。

我们无能为力。无可奈何。而这个无可奈何之后,就是生死永隔,就是下半辈子的“幸存者的罪恶感”。

我没有叔叔阿姨,没有表兄弟姐妹,没有堂兄弟姐妹。

这些都是普普通通的人,谈论他们的家人和亲戚,欧洲一别后,就永远没有再见过面的家人和亲戚。故事里的人就象你我一样过着平静的生活,有的富裕一些,有的穷一些,然而一夜之间一切都改变了,于是每个人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办法生存下去。

叙述者的叙述越平静,就越是让你觉得,这样的悲剧也许离你并不是那么遥远。那不是一个遥远的故事。相对于戏剧化的电影和小说,这些纪录片用真实来打动人心,让人们想到,我们所苟且偷安的幸福生活其实有多么脆弱,我们的无病呻吟,在真实的人类苦难面前又是多么苍白无力。

然而,口头历史也有它的局限,因为人们也只能局限于他们自己的视野、经历和修养,回忆的只是历史的一个片段,而听众往往容易以偏概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说起对中国人的记忆,这几位回忆人还是说出了一些有意思的情节,比如那个挑着箩筐每天卖给他们东西的小贩。可是也免不了千篇一律的 sterotype: 苦力,洋车夫,乞丐,从他们手里抢面包的小孩子,街头冻死饿死的“倒卧”等等。于是你怀疑他们究竟是真地记得这些事情,还是看了别人的书或影片后形成了或加重了这些印象。

(三)幸存者的自强;犹太人的文化修养与追求

我向来有些犬儒主义,相信人性的善良,认为民族国家的区分多多少少都有些人为的因素 - 很多人都靠夸大这种区别而图谋名利。然而,历史总是证明那些悲观主义者是对的。于是人们不再信任任何人。他们也变得最强悍,最勇敢,最富有侵略性,就象本片中那位屡次遭人毒打的男孩,日本战败以后,他差一点儿把侮辱他的那个男孩打死。

基于相同的逻辑,二战结束以后,新建的以色列国成为中东乃至世界上最军事化的国家。在一本书中看到,有人说被二战改变得最厉害的两个民族是犹太人和日本人:犹太人从最温和的民族变成了最好战的民族,日本人从最好战的民族变成了和平的民族。关于日本,我觉得即便日本真地变得“和平”了也是因为迫不得已,十万自卫队都是由至少有本科学位的优秀青年组成;至于犹太人,以色列最优秀的年轻人一定是在军队或安全部门,或者曾经在军队是最优秀的成员,这一点总是让我觉得悲哀,总觉得这是一种心智、创造性和人才的浪费。

但是,经历过大屠杀的犹太人不觉得这是浪费,他们会说,对于一个民族来说,生存的权利是高于一切的,比文学创作、谱写音乐、绘画、拍电影要重要得多。他们也可以说,我们让我们住在美国的兄弟姐妹们干这些就足够了。

与此同时,即便是在最艰难的环境下,犹太人依旧表现出他们固有的文化素养和精神追求。如片中的历史学家Irene Eber 所说,对文化的追求不仅仅是小意大利或小维也纳,也不仅仅是咖啡馆等等,那是一种人文精神,是一种不死的 human spirit. 各种语言的报纸、杂志,种类繁多;音乐、体育,即便是在赤贫的情况下,他们也没有放弃这些精神的或者是“奢侈”的追求。

犹太人在上海的经历,是二战期间犹太人历史中比较有亮色的一章。就象 Shindler's List 在描写惨烈的历史时展现了辛德勒的人格力量,使人们对人性的最终善良产生一种希望,上海犹太人的历史也给人一种希望:冥冥之中,你必须相信,人类总会有美好的未来,在苦难中上帝也会给人留下一条活路,人性的善良总会战胜邪恶。

我不是历史学家,没有阅读历史的义务;我只是一个懦弱的犬儒主义者。如果从历史中读不出这一点希望,那么我情愿不去阅读历史。

访问的三位历史学家中, Irene Eber 我很熟悉,在耶路撒冷和波士顿都见过。她很上镜头,英国口音也很动听。影片中的另两位访谈人是许步增(上海社科院?)和David Kranzler 。1993年,许将Kranzler 的Japanese, Nazis and Jews: the Jewish Refugee Community of Shanghai 1938-45 (Yeshiva U. Press, 1976)翻译成了中文。

3 comments:

菊子 sai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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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子 said...

廖老师:欢迎欢迎。八爷还没看就乱叫好,不算数。:)

其实我改写这段文字的时候还想着去看廖兄的影评呢,但我写的是自己的感想,不想过多地介绍纪录片的内容。这样的片子,看过的人不会太多,如果没有一点背景知识,写这样的东西有人看吗?

我也差不多是 E-lliterate (good word. Reminds me of CND's Gadfly's Citi-llectual.). ;) Worse still, I make a living in the IT world. :)

Anonymous said...

行,偶觉得blog倒是挺适合观感一类的小文--心得一样自说自话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