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y 30, 2009

花样赔钱

旧社会人落后,说女孩子是赔钱货。新社会了,妇女解放,女权运动,我们家的男孩子倒成了赔钱货。

好长时间了,每次去图书馆,我都灰头土脸地,讪讪地,悻悻地,不敢和图书管理员对眼神。欠了人家债,于是便抬不起头来。

是镇里的公立图书馆。除了少量私人捐款和特殊档案,是人民自己的图书馆,每年交的那些财产税,大部分去养了学校,小部分也养着这个图书馆。有募捐时,我们都是慷慨捐钱捐力的。我一边尴尬,一边安慰自己。

图书管理员是一贯的微笑,耐心:你有几块钱的罚款,你想现在就付吗?如果没带现金,下次也可以的。

她总是笑眯眯的,语气很温和,倒好像我们欠钱是她的过错。

老太太其实是志愿者,光干活不拿钱的;她从前是康科德博物馆的解说员,保尔·纽曼刚去世的时候,她还跟我吹牛八卦,说她有一天正上班呢,一个人进来了,眼睛那么蓝啊那么蓝。

老太太越和善,我就越尴尬,于是又重复一遍:嗯,这次罚款是因为我们有一本书找不到了,苏告诉我们先别交钱,接着找,找不到,就交书的成本费,找到了,就不用交了。苏是好心,不想让我们交双倍的罚款。

然后我就觉得自己像林冲。不是英雄气概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也不是卫护妻子的热血男儿。就是脑门儿上那个刺字。想一想,还真不知道林冲脸上到底刺的是什么字呢。

其实,这钱并不是“罚款”,也就是个“陪款”。书丢了,实在找不到了,就陪个书的原价,并没有 punitive damage;书忘了续了,或者是被别人预订了自己却没有按时归还,就会有小笔的罚款,譬如说,DVD一天一块钱,大人书一天四毛钱,小朋友书一天一毛钱。每次交这类“赔款”,我都自我安慰:孔老先生窃书不算偷,我们借书被罚款,也不能算犯罪。交的钱给图书馆增加收入,还算是造福镇上人民呢,应当减税才对。

问题是,我们也太 deadbeat, 拖欠、丢失是基本常态,平日里忙得昏头转向,几天没有查自己的借阅记录,等想起来,Doh, 赫然几道红红的条目:过期了,忘了续了,已经续过两次不能再续了,被别人预订了。

钱并不多,只是帐上一差钱,我们一下子就被划入了另册:别人家活得从容,这家人活得邋遢。大家都排着队借书呢,人家都是叮叮叮三下两下借完走人,轮到我们,总是拖拖拉拉一大堆,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交罚款,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小朋友们脏乱差的本事,真是登峰造极。叶公好龙,到处雕龙写龙,他的龙有多少藏身之处,我们家的书,就可以有多少丢失之处。

书架上自不必说,每次找书,自然从书架上开始,要么是老牛耕地--来来回回,密密地篦过,要么是鬼子进村--挖地三尺,不见不散,每次都懊恼,为什么不把图书馆的书和自己的书分开,为什么不把大人的书和小朋友的书分开。

情急之时,便悬赏捉拿。一出赏金,小财迷们便撅着屁股到处搜寻,床底下,书桌上,沙发背后,垃圾桶里,厨房,厕所,地下室,无孔不入。他们是行家,什么破书,都能够形容出是什么样的封皮,作者是谁,甚至还记得里面那些无聊笑话,一色的低级趣味。

说是出赏金,其实他们也很少挣到。小财迷们先还是兴致勃勃地帮着找,大约还是赏金不足,也或者是他们高风亮节,不为五斗米折腰,一会儿就忘了,偶尔发现另一本趣书,又兴致勃勃地趴在地上看起来,一边还笑得格格地。

只有我的无名火在继续焚烧。几排书架都翻完了,早已是大汗淋漓,却还是一无所获。

从去年什么时候开始,图书馆里允许从网上付款。多少个夜晚,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我登陆了账户,看看左右没人,便悄没声地,麻利地把罚款付清。还真灵,一按“上交”,那些红条警告和惊叹号们都旋即消失,令人如释重负,心生快意。下次再去图书馆,想想自己账上干净,没来由地就昂首挺胸、扬眉吐气着,觉得自己像个中华民族,从此站起来了。

问题是,罚款一付,书却又自己冒出来了。图书馆规定,交付罚款九十天内,还可以把书还回去。书们总是约好了,要再冒头就在第九十一天冒,再去还时,图书馆也不要了,于是我们书架上便多了许多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记录着我们割地赔款、丢书罚款的不光荣历史。

想一想也是命中注定。小偷的儿子出生,顺手勒下了护士的戒指;大毛出生,就带着一笔图书馆的罚款。

我当时正在忙论文,从图书馆里借出一百多本书。小朋友提前到达,白天黑夜的界限从此模糊,也彻底打乱了借书、续书、还书的自然次序。昏头转向一阵子,具体多少天早已分不清了,看看一地狼藉的书,打电话去图书馆。接电话的是个学生。我说,对不起,书还晚了,原因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她却没有说:既然如此,那我就给你免了吧。

我知道,如果我让她去叫来一个图书管理员,解释一下情况,我应当是不必交这笔罚款的。我早已给信用卡公司打过电话,他们掩盖着金钱至上的本来面目,跟我着实人道主义了一回,罚款和月息都免掉了。对图书馆,我却没有说什么,老老实实给他们寄了一张支票。按当时的穷学生标准,那可是一笔巨款。

然后,然后,我就毕业了。那是大毛生平第一张罚款单,也是我作为学生的最后一张罚款单。

Saturday, May 23, 2009

村里来了猪流感

本来对这些新闻都是充耳不闻,加州有地震,新英格兰有暴风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新闻里要播吓唬人的东西。

不过,十多天前,小朋友书包里背回来一封学区总监的《告村民书》,说村里的高中有个学生查出H1N1阳性。该同学刚刚从墨西哥回来。好在他感冒已好,从发病到我们接到通知时已经过了七天。

也就是说,他发病的时候,至少有两天传染期的,周围的同学和家人也都没有传染上。

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结果,小朋友书包里又来了一封信,说是村里另外一家小学,有个小同学也查出阳性。不过小同学也恢复了,从得病到我们收到信时,也过了六天。

又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

星期四下午,却收到学区打来的电话,说村里五家小学里,有两家要关门一天:又有几个小朋友出现流感症状。加上周一是国殇日,希望这四天分隔,能够减少传染的机会。

眼下正是棒球和足球忙碌季节,也收到通知了,家长们自己斟酌是否让孩子参加比赛,如果有感冒迹象,不要让孩子到公共场合去。

左右为难。左面的我认为校方是害怕责任小题大作,媒体是每逢灾害就兴奋莫名大肆炒作;右面的我又忧心忡忡,万一轮到自己怎么办,还是小心为妙吧。

小朋友不管那么多,还在那里跌足惋惜:要是我也上那家小学该有多好啊,明天我们就可以不上学了,我们能不能转学过去啊,就这一天?:)

编程是诗,黑客亦是诗 :)

May 11, 2009, New Yorker,刚读到,乐。:)

Hackers Can Sidejack Cookies

by Heather McHugh

A collage-homage to Guy L. Steele and Eric S. Raymond.

A beige toaster is a maggotbox.
A bit bucket is a data sink.
Farkled is a synonym for hosed.
Flamage is a weenie problem.

A berserker wizard gets no score for treasure.
In MUDs one acknowledges
a bonk with an oif.
(There’s a cosmic bonk/oif balance.)

Ooblick is play sludge.
A buttonhook is a hunchback.
Logic bombs can get inside
back doors. There were published bang paths
ten hops long. Designs succumbing
to creeping featuritis
are banana problems.
(“I know how to spell banana,
but I don’t know when to stop.”)
Before you reconfigure,

mount a scratch monkey.
A dogcow makes
a moof. An aliasing bug
can smash the stack.

Who wrote these tunes,
these runes you need
black art to parse?
Don’t think it’s only

genius (flaming), humor (dry),
a briefcase of cerebral dust.
A hat’s a shark fin, and the tilde’s dash
is swung: the daughter of the programmer
has got her period. It’s all about wetware at last,

and wetware lives in meatspace.

Sunday, May 17, 2009

生了一对双胞胎:)

人家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福祸我且不去说它,只觉得我要是忙,肯定是几样事情一起忙。好在还没有老,越是忙,脑子就还是转得越灵。

这个周末,产品总算完工了,明天能够如期发布。唉,再怎么技术把关或者是降低要求,总还是有last-minute crisis最后一刻的危机。阿伦那一块还是摇摇晃晃,不过也没有办法了,咬咬牙扔出去,下面有更有意思的平面和版本来作。

书稿也总算校对完毕,封面设计出了一点小小问题,只好请设计师再改(对不起对不起,要是我当初更仔细些,就可以避免这个“最后一刻的危机”了。):)

又累,又幸福,生一对双胞胎,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Friday, May 08, 2009

谶语



莫妮克来信,说,五年了,她的孩子,和父亲不在一起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了。她说,你们都给我写信吧,告诉我,你们记得他什么,写写我们的生活,包括有他的时候,和没有他的时候。

我却不敢告诉她,我已经写过她。和她说话,无论怎样小心翼翼,都是一种伤害。我记得她自称 Widow, 还记得她那个不懂事的儿子,拿起玩具电话,说是要给爸爸打电话。

Sylvia Plath 在 The Bell Jar 里,写到男朋友 Buddy Willard, 四处留情,最后两个女朋友都发疯自杀。

后来,普拉斯自己自杀,她丈夫特德·休斯的新欢 Assia Wevill 也是自杀,而且还是有意模仿普拉斯的死法,甚至还更变本加厉。

看到这样的故事,就觉得普拉斯写下了谶语。

原来,小时候喜欢过的电影《爱情的故事》,也是一个谶语。

老说要把电影找来看看,记得里边有个图书馆,不知道是 Weidner 还是别的馆。她在那里打工,两个人打情骂俏:你又富又蠢。不,我又聪明又穷。:)

两个相亲相爱的年轻人,健康活泼、智力显然在男生之上的女孩子,却突然得了绝症。

男生叫 Ryan O'Neal. 他的女朋友叫Farrah Fawcett,她得了癌症,已经快要死了。

《爱情的故事》不过是一个赚人眼泪的简单故事,生活却远比它残酷。Ryan O'Neal 和 Farrah Fawcett有一个儿子,目前正在监狱里服刑,大概是吸毒喝酒之类,母亲要走了,他袖筒里藏着镣铐,来向她告别。

Monday, May 04, 2009

追星日记:乔姆斯基(二)

乔姆斯基的口才很好。是教授的口才,而不是政治家的口才。徐徐道来,娓娓道去,无形中让你认同他,却又不让你觉得是在受他的牵引和说服。

Thomas Friedman的口才也好,但是他的口才好得过分,是新闻记者那样的好口才,听的时候觉得过瘾,听完了就觉得受骗。听克林顿也是一样。克林顿的口才是政治家口才。哪怕他滔滔不绝地讲两个小时,你也能听得津津有味,听完了才知道,其实他什么也没说。

乔姆斯基讲的内容我都很熟悉-除了他提到的最近的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主席John Kerry的一个文件,其它的历史事件和文件,我都很熟悉。

不同的是,他有鲜明的立场:批评美国政府和以色列政府。尤其是美国政府。

乔姆斯基说,解决巴以冲突的关键问题,是美国总统接受一个国际上普遍能够同意的政治解决方案。在他看来,其实,这样的international consensus早已达成:像沙特阿拉伯、埃及、叙利亚和约旦这样的“温和”的阿拉伯国家接受了(他说“温和”的时候带着讽刺意味,尤其是沙特,引起听众会心的笑),甚至连Hitzbullah, 哈马斯和伊朗这样的“极端”派也达成了一致意见,唯一反对的,是美国和以色列。

包括奥巴马。乔姆斯基对奥巴马也不满意——奥巴马刚上台之前,以色列进攻加沙,德肖维茨嫌奥巴马不够积极支持以色列,乔姆斯基嫌奥巴马不够积极批评以色列。他觉得奥巴马任命George Mitchell为巴以特使是个很好的选择,他有处理英国和北爱尔兰关系的经验,但是,奥巴马又没有给GM以足够的权限,因为GM的主要任务是倾听,而不是决策。

他提及了参议院外交政策委员会主席 John Kerry的书(或文件)。应当找来看看。凯瑞认为,首先应当承认美国的巴以政策是失败的,当前的关键是重新理解巴以问题的实质(reconceptualize the problem),然后团结温和的阿拉伯国家(哈哈,沙特阿拉伯。看来,称沙特阿拉伯是“温和”的阿拉伯国家,是一个永恒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笑话的源泉。)

历史回顾:1977年,埃及和以色列媾和的时候,埃及的目的是拿回西奈半岛,根本没有考虑巴勒斯坦人的利益。

1976年,亨利•基辛格当差的时候,他的原则是 Stalemate.

还有一个笑话,就是炸鸡。好像是西蒙•佩雷兹说的。他说:恩,巴勒斯坦人要一个巴勒斯坦,那就给他们一个巴勒斯坦吧。或者是炸鸡。:)要查一查,还要查查希伯来语“炸鸡”怎么说。:)

他也注意到了,其实,巴以冲突中,主要的进步都是在鹰派利库德集团之下取得的。这个我早知道,而且也不奇怪,它并不说明利库德集团比工党要更善良,更宽容,更爱和平。工党总是主张用更和平温和的手段来解决的,但他们说了不算数,一定要等到利库德也觉得和平和妥协是好事的时候,才能有和平和妥协。

我是坐火车去的。坐在火车上,读了一段乔姆斯基和美国黑人教授霍华德•真教授的访谈。

这里有一点学术界的八卦:好玩好玩,有空还要多看。:) 阿伦•德肖维茨写了本《胡刺霸》,不光是我气得冒烟,美国很多人也气得冒烟,气得冒烟的美国人里面,就有个研究大屠杀历史和政治学的Norman Finkelstein。看出来了吧,他也是犹太人,然后他就气鼓鼓地写了一本书:《比胡刺霸还胡刺霸:关于反犹主义的滥用和历史的滥用》(Beyond Chutzpah: On the Misuse of Anti-Semitism and the Abuse of History ),简直就是跟德肖维茨针锋相对唱对台戏嘛。德肖维茨不干了,先是给加州肌肉州长阿诺德•施瓦辛格打电话,让他告诉加州大学出版社不要出这本书(2005年),然后还找了一帮子律师打官司,不许DePaul大学给芬克尔斯坦终身教职。

DePaul大学的系里已经批准了芬克尔斯坦的终身教职评定。学院也批准了。但是,dean of th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and Sciences反对。最后决定应当在2007年5月作出。我在火车上读的访谈是2007年4月17日的。芬克尔斯坦指责德肖维茨在从中作梗,不让学院给他终身教职。

网上查了查,芬克尔斯坦终于还是没有拿到tenure, 他接受了一个没有公开的庭外settlement,从DePaul辞职了。个中猫腻,令人叹息。

我读的访谈主持人叫 Amy Goodman. 所有的好人都是犹太人。All Goodmans are Jewish. :)她在谈霍华德•真的书的时候,提起了梭罗。梭罗的政治原则,就是公民不合作civil disobedience.

乔姆斯基没有直接提梭罗,但他的原则是一样的。今天晚上的演讲中,他好几次提及“非暴力抵抗”(non-violent resistence). 他说,只有非暴力抵抗,才能使占领方手足无措,所以非暴力抵抗是最有效的抵抗。

我乘坐的火车,正好从梭罗的瓦尔登湖畔驶过。梭罗当年的一大贡献,就是非暴力抵抗,既抗税,又抵抗当时美国在墨西哥的战争。在他的笔下,人就是人,墨西哥人是人,印第安人是人,黑人也是人。民族,政体,这些现代人的抽象概念,没有将他的人分成等级。

这一点,乔姆斯基和他是一致的。乔姆斯基谈到的巴勒斯坦人,就是人。和以色列人一样的人,和美国人一样的人。恐怖主义的标签,并不能把巴勒斯坦人变成非人。他在别的著作里批判过恐怖主义;他关于911的评论据说也令人恨之入骨,我可以想象在911之后美国全民的同仇敌忾中,对阿拉伯人aka恐怖分子们表示同情,该会招致多大的压力。

一提到巴勒斯坦,其实乔姆斯基的看法很悲观:以色列进攻加沙以后,美国以色列弹冠相庆,因为约旦河西岸的法特赫组织很听话,居然没有组织任何抗议活动。他认为,其实法塔赫组织已经演变成了伍德罗•威尔逊手下成立的National Guards性质的组织。2006年在占领区的选举,是自由公正的选举,但是选举结果出乎美国以色列意外(went the wrong way),于是美国以色列就翻脸不承认,美国和以色列在加沙组织过军事政变,失败了,让中央情报局去搞破坏,也失败了,于是转而气急败坏。

他说,巴勒斯坦人有两个选择:一是美国加入国际consensus,不再反对解决巴勒斯坦问题;二是美国和以色列继续为所欲为,用国家卫队那样的军事组织来统治被占领土。

嗨,这叫什么选择。:)不管哪一个,巴勒斯坦人都没有发言权,口头发言权(舆论)没有,手头发言权(武器)更没有。

轮到我们提问了。意大利人问,欧洲联盟是否能起到作用。他觉得有限。俄国没有了。从前,美国人还叨叨:The Russians are coming. They were coming, but they were not coming after 1989. :) 英国成了美国的副官Leutenant,我们American Politicians会说话,不管他们叫副官,叫伙伴Partner。:)

我问,俄国人不来了,中国人会不会来。中国人一直说自己是巴勒斯坦人民的好朋友,你认为中国是否能在这个冲突中起更大的作用。(嘿嘿,中国人不是爱用这个给自己打气么,连美国人都怕我们来,可见我们是强大了,站起来了。)乔老爷说,嘿,中国人很小心的,他们才不想得罪美国呢,他们还想要沙特阿拉伯的石油,而且他们有很多劳工在以色列,以色列人不爱用巴勒斯坦人做苦活脏活累活了,他们用中国人,中国人投鼠忌器,也不会得罪以色列人,给自己的老百姓断了生路的。

总之,国际上没有任何牵制美国和以色列的力量。

美国公众对美国政治的影响也很小。美国民主其实还是部分人的民主,对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每四年按一次按钮,然后就回家。

然而,他还是说他很乐观。没有听出有什么理由。不过,我还是喜欢他的乐观态度。犹太人有理由感到乐观。过去的一百年,几十年,虽然有大屠杀那样的人间惨剧,然而,犹太人的社会地位确实是提高了。乔姆斯基和艾萨亚•伯林一样,对人类社会的进步还是充满信心。当然,这只是一个理性的知识分子的信心。如果没有这个信心,在这些和他们自己的利益没有直接关系的公共政治问题上,他们早就闭嘴了。

有人提了一个很 polemical的问题。很蠢,典型的巴勒斯坦宣传口吻。在PBS上看过一回巴勒斯坦人的节目,制作实在太差,就连我这个对他们有同情心的人,都觉得他们不能说服我。这个同学英语很差,问题问得也很没有水平:他说,你是不是觉得,今天巴勒斯坦人的抵抗,和犹太人当年在华沙隔都的uprising有可比之处。

连乔姆斯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说法。乔姆斯基以前说过,在大屠杀问题上,他是不可知论者。Agnostic. 我读过的资料说,他的意思并不是说,大屠杀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他几次举达扬作例子,具体的我忘了,他说,以色列占领巴勒斯坦,无论怎么残酷,毕竟和纳粹对犹太人作为一个族群的整体灭绝不同。连以色列将军达扬都说,让他们活着吧,哪怕是像狗那样活着。

这是一个底线。跨出了这个底线,乔老爷就不是人道主义者了。

还有,中国人喜欢乔姆斯基,因为他骂美国政府。然而,乔姆斯基的骂,是“自己人”的骂,是希望美国政府少干坏事;他是无政府主义者,个人主义者,人道主义者,对他来讲,骂美国政府是天经地义。美国现在经济危机,内外交困,骂美国已经不那么时髦了,然而老乔已经骂了几十年了,只要他还有力气,他还会继续骂下去。

For Humanity.

乔姆斯基以前说过,骨子里,他并不喜欢政治活动,语言学领域,他早早成名,如鱼得水,他知道,关于语言学,他随便说点什么都算数,但是,几十年来,他却一直“战斗在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并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但是,他还是欲罢不能。

像今天晚上这样。巴以冲突中,巴勒斯坦处于绝对的被动和弱势地位。乔姆斯基的讲演,无论口吻多么温和,都是对弱者的强大支持。

他大致讲了一点点民主理论,也是需要继续阅读的:

Qualitative majority
Quantitative majority

那怎么办呢?会后我问过他:2001年那么好的机会,差不多真达成彻底协议了,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那么以后什么时候还会有这样的机遇?奥巴马政府目前内外交困,对付经济危机和伊拉克已经焦头烂额,哪里会有精力来对付巴以冲突?他的回答是,哦,他们会的,他们会的。

其实他怎么回答的我都忘了,主要是挤到他跟前去,让那谁拍照。:)

惭愧惭愧,追星,却又不够虔诚。讲座之前,在MIT COOP里逛了一会儿,其实我有Harvard Coop的会员证,在MIT COOP也可以通用减价的,可是我抠门,看看他的书,政治论著和讲演集不值得买,唯一的语言学那一本,薄薄的,也要三十刀,想一想 www.abebooks.com上只要两三刀就能买到,再想一想,这么大的讲座,让他签字的机会恐怕也没有,犹豫了一下,两下,三下,就没有买,结果挤到他跟前让他签字时又没了书,汗,结果让人家在我的笔记本上签了一个名 ~~ 再汗 ~~

最后汗一回,今天还故意作女学生打扮,披肩发,带帽儿小夹克,牛仔裤,探脚趾头的高跟麂皮鞋,还问那谁:你说,人家会把我当 college girl么?

追星日记:美国政治的牛虻乔姆斯基(一)


刚到美国时,在哈佛广场的电线杆上看到一些左派马克思主义团体的招贴,先是惊奇美国竟然也有这样狂热“正统”的东西(其实在美国这里是异端),然后就是发自内心的反感,每每掩着鼻子匆匆走开。偶尔还暗自纳闷,不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去这样无聊的讨论会里浪费时间。

在美国当“左派”是一种奢侈。从共产主义国家来的人,体味过集权高压之下的真实感觉,享受不了这样的奢侈。

一直是把乔姆斯基当作左派代表人物来看的,听到有人号称崇拜他,还曾经冷嘲热讽过。他的语言学造诣自然是无可非议,起码,奠定了他在学术界独一无二的地位,然而,他的声名,更多的是因为政治,因为他对美国政治的尖锐的,五十年如一日的批评。

中国人喜欢乔姆斯基。中国政府喜欢乔姆斯基。我却总觉得,他也不过是一个怒气冲冲的犹太左派老头儿,享受着稳固的学术地位和言论自由,坐在书斋里,骂骂美国政府过过嘴瘾,正好还帮了中国左派的大忙。

为此,我一直躲他躲得远远的。

公司项目正好进入收尾阶段,照样是所有的问题都在最后一刻出来,整个周末都在VPN上挂着。朋友一发来乔姆斯基有讲座的消息,却立马决定,再忙,也要去听。

前不久看阿伦•德肖维茨看得怒火中烧,而在美国外交政策、尤其是中东政策和外交方面,乔姆斯基和德肖维茨却是死对头,两个人在媒体和公共讲堂多次公开对阵。按着敌人的敌人是我的朋友的原则,乔姆斯基一定是我这一拨的,于是决定抛弃自己对他的成见,追星去了。

其实,在网上早就看过乔姆斯基的照片和视频,但是,因为读他的政论文和访谈太多,觉得他比较极端,就把他想成了一个怒气冲冲的老愤青:要么是疯狂的毛发直竖、血脉贲张的激进派,要么是头发蓬乱、孤僻乖张的老学究。到了MIT的讲堂,乔姆斯基进来了,却一点也不是我想象的样子:他穿着宽大的粗针毛衣,提着一个大大的皮包,眉目清癯,反应机敏,竟然是一个儒雅斯文的帅老头。

内容先不说,这次讲座本身就不同凡响。组织者一看就是巴勒斯坦学生。原来这个星期是麻省理工学院的“了解巴勒斯坦周”,乔姆斯基的讲座是开场戏。美国校园里,犹太学生团体自然是占上风的,亲阿拉伯、亲巴勒斯坦的,本来就占弱势,九一一以后,他们的地位就更加敏感。

然而,他们的地位虽然敏感,毕竟还是有他们说话的权利。而一个教授,尤其是像乔姆斯基这样知名的教授,能够参与他们的活动,不管他说什么,这本身就是一个政治行为。

乔姆斯基当然知道这样的活动的政治意义。他也不怕。乔姆斯基1928年出生于费城一个犹太家庭。他坦承,他成长的时代,很多犹太人都是当地的第一家犹太人,孩子们上学,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找到僻静一点的一条路,走这条道才能少挨打。

然而,几十年来,他却成为学术界反对美国的中东和以色列政策的领先人物。对此,许多犹太人,犹太组织Anti-defamation League, 个人如著名的哈佛法学教授阿伦•德肖维茨,都对他恨之入骨,当初Unibomber特德•卡赞斯基到处寄炸弹的时候,乔姆斯基也是他的目标之一。卡赞斯基的炸弹,当年我的导师也收到过一个,警察来“拆包”的时候,整个办公楼都不许人靠近。

一个犹太人,对巴勒斯坦人的支持,更显得弥足珍贵。

今天晚上,组织者给他的讲题是关于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乔姆斯基一上来,却开宗明义地指出,他将论题稍微改了一下,由巴以双方改成了美巴以三方。

讲座听完才明白,其实他的目标不是三方,而是一方。美国。

乔姆斯基说,巴以的问题,其实是美国政府的内部问题。如果没有美国政府的支持,以色列绝对不会这么极端,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