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20, 2011

托尼•朱特《沉疴遍地》翻译碎语

我从小就倾向于两耳不闻窗外事,老师的评语是不积极要求进步。但我又绝对不是那种唯唯诺诺、对老师和所有权威毕恭毕敬的好学生,后来读到以赛亚•伯林,才明白我所追求的是他所谓的“消极的自由”,也就是不受干预的自由。当年北京时兴印标语的T恤衫,有一款上印着“烦着呢,别理我”,最能表达我的生活态度。

这件T恤流行的时候,校园里也流行着一本书,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书很厚,我敢肯定,我从图书馆里借回来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到期了该归还了又原封不动地背回去;背回去之后又觉得应该再看看,却还是无以为继,末了只好悻悻地还书,毕业。

终于完成了托尼•朱特(Tony Judt)的Ill Fares the Land 的译稿校对,改正了一些匆忙打字时的同音错误,将全文发给了编辑。书不长,头巾、裹脚布也算上,大约九万字左右。托尼•朱特是英国人,纽约大学教授,专业是战后欧洲史,和我的博士论文导师同龄、同行,专业水平和学界声望却都要略逊一筹;饶是如此,将这本小书翻译完毕,心中还是偷偷成就感了一会儿。

从托尼•朱特的眼里看去,西方世界,尤其是我们所投奔的美国,沉疴缠身。这样的说法并不新鲜,美国人虽然生性乐观,但是,即使在美国的繁荣鼎盛时期,也总是有人在居安思危,警告人们种种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方面已经出现或即将出现的危险。这本书中反复论及最大的警告,就是2008年以来的金融危机。

仿佛是第一次,这样的警告令我感同身受。因为它不仅仅是遥远的国度,也不仅仅是学术圈里的探讨,甚至也不仅仅是在野政治家们的危言耸听。因为它确确实实影响到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

其实,在美国这几年的经济动荡中,我本人还算是幸运,我周围最亲近的朋友也还算是幸运(敲木头),但是,大约人已经长大,完全装作鸵鸟已经不再可能,于是世界的苦难,就内化成了心中的焦虑和担忧。

去朋友家过年,大家谈来谈去,居然也都是一样的焦虑和担忧。这些都是专业人士,大体就是两类,生化和IT,两类都同样感受到了压力。来自老大帝国内在的压力,来自外部世界的压力,来自中国的压力——年轻的、刻苦的、向上的中国的压力。

我天生能说会道厚脸皮,适应高科技公司现在实行的Agile管理方式还算快的。我们自称IT民工,从前还带有自嘲的意味,如今说多了,麻木了,渐渐竟觉得它不过是个中性词耳。Agile最突出的一个具体特征,就是员工们每天要聚在一起,向管理人员和团队汇报自己昨天干了什么,今天又打算干什么;说白了,就是软件公司的“白领”,也和钢铁、纺织、矿山等传统工业的蓝领工人一样,上工时要打卡记时。我虽然心里仍然向往着“烦着呢,别理我”的自由,却也深知谋生不易,为五斗米而不得不折腰,慢慢地,也就习以为常了。

现在一看,我第一次接触的Agile还算是人道版的,相对减轻了适应的痛苦。过年聚会上和朋友一聊,才知道天外有天,法西斯外有法西斯。

L 在波士顿城里上班,每天老公开车将她送到火车站(火车站停车太难,自己开车过来不能保证有趴车位),然后坐郊区火车,再倒地铁红线,再倒蓝线。就是去飞机场那条线。一分钟不耽误,从家里到公司,单程要一个半小时。这阵子雪大,都是两个半小时。来回是五个小时。

每天五个小时!这样的旅行是纯消费,纯浪费,本身不创造任何价值。而且还消耗能源。消耗的能源里,有燃烧火车、汽车和地铁的能源,还有人本身的能源。

这还不算。到了公司以后,他们的Agile是极端的法西斯:八个小时,在Agile 战斗室里面。连办公隔间都取消了,二十来个人,坐在同一个敞开的空间里,一同Scrum——就是团结战斗啦。

不知道这和纳粹集中营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这二十来个人不是土生土长美国人,而是差不多全部是印度人。这些印度人为了谋生,甘愿屈从这种几近剥夺个人自由和尊严的制度。因为他们愿意屈从,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也会被迫接受这样的制度,放弃一些从前以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或者就放弃这样的就业机会。

另一位朋友是在 IBM。周围的朋友们基本上都被裁员了,她自己的工作大约也维持不到年底。因为来自中国的竞争。中国的雇员,工薪低,卖力气,每天这里上班以后他们 还在那里熬夜;素质就不必说,能够进这样的名牌公司的,大都是中国各大高校里最优秀的毕业生。我自己也见识过我们公司的年轻人,心里就感叹自己的薪水太高,心里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

不对劲的地方总是会慢慢纠正的,等它纠正以后,我们的就业机会也就岌岌可危了。

真是中国出身的技术人员还好些,起码和国内还能够交流。其他不懂中文的技术人员更难受:电话会议上,中国员工们在说些什么,他们都是一头雾水。

迟早,你什么都不用知道,国内的员工就给你做好了。顶多,他们需要你们了解一下这里的市场,然后根据市场需要作出产品,你就帮他们卖卖就行了。而销售和市场又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的强项,中国出生的人往往不太精通,起码不如印度出生的人那么精通。

我们这些曾几何时叱咤风云、踌躇满志的“天之骄子”,如今也忧心忡忡、坐卧不宁了。读托尼•朱特心有戚戚,就是因为他抓住了我们这种不安全感。朱特认为,西欧和美国在二战以来的繁荣和安全感已经被彻底动摇,这一代美国人,已经不能像前几代那样,坚信我们的下一代生活一定会超过我们了。

Ill Fares the Land有些耸人听闻的味道,怎么翻译我还没有想好,《沉疴遍地》字面上比较符合,但我却不想给人幸灾乐祸的机会:美国玩儿完了吧,你活该。托尼•朱特虽然列数了战后西欧美国崇尚自由主义、放弃政府管制所带来的恶果,却并不因此认为西方已经失去了自救的能力;他开出的药方,是在欧洲尤其是北欧相对成功的社会民主主义。

从前认真读书的时候,《西方的衰落》读不下去,中间多读过一些书,对理论性太强的著作也是避而远之;如今离开学术界,更是不会勉为其难去啃什么艰深学问。托尼•朱特这本书的好处就是简短浅显——说浅显并不是贬义,而是说作者做到了深入浅出,内容涉及战后欧美多国的历史,学科穿插政治、历史、经济学和政治哲学,读起来却很流畅易懂。

流畅易懂有一个原因,就是其语言的口语化。这本书来自作者在纽约大学所作的一次演讲。演讲很成功,就有人建议他把讲稿整理成文,给《纽约书评》发表。发表之后,又有人建议他把文章扩充成一本书。其时,托尼•朱特本人已经因病瘫痪,书中的很多章节都是他在病床上口述,由学生和助手记录整理下来的。这本书与2010年2月出版,托尼•朱特在8月份就去世了,年仅62岁。

不过,《沉疴遍地》书名来自爱尔兰诗人奥利弗•戈德史密斯的诗句,其中的Ill,却和托尼•朱特本人的疾病无关;在我看来,朱特即使是对西方、尤其是他生活的英国和美国严厉批评,即使他对现实进行严峻的分析,即使他对自由主义的盲目乐观略有微词,却也不曾放弃心中对英国美国的激赏和热爱,不曾放弃对自由的信仰,不曾放弃内在的乐观主义情绪。有些人喜欢语不惊人死不休,一边宣布世界末日来临,一边沾沾自喜;托尼•朱特却是希望通过他的著作,善意地提醒我们要纠正极端的错误,目的是为我们的后代留下一个更好的世界,留下一套更好地解释这个世界的话语。

Monday, February 14, 2011

情人节的阴影

刚刚收到了老情人的巧克力和玫瑰花。咱很实际,巧克力转送给毛毛的老师(惭愧惭愧——正好毛毛今天忘了带给老师和同学的礼物,不是故意的啊),玫瑰花放在花瓶里养起来。虽然是例行公事,却也是不可或缺的例行公事。

心里也知道,这样的例行公事,其实未尝不是一种奢侈。就像当初怀孕时看到的,一个生命的形成,so many things could go wrong. 一个孩子顺利出生,是多么大的奇迹。生活也一样。管你说的是爱情还是婚姻还是二者兼而有之。

最近纷纷扬扬的铊中毒事件,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虽然我并不认识当事人,但是,毕竟曾经在同一个校园里呆过,又是一样的留学、移民、谋生、养育,即使是只读到小报式的捕风捉影,也还是未免为他们痛心。走到这一步,是生命的大悲剧。即使她确实是凶手。假如这真是她自己做的,那么,她不仅谋杀了他,也谋杀了自己。还有那个可怜的两岁的孩子。

朱令的故事又无可逃避地浮现出来。

圣诞节的时候,和公司里的一帮人出去吃饭。因为要赶回来开一点半的会,就问哪一位会早回来。W说她会,于是就坐了她的车去。路上聊起来,原来她是清华的。说原来是化学系,博士快念完了,决定生孩子,怕化学药品对胎儿不好,干脆改行,读了个计算机硕士。她重复了好几遍,化学药品,有毒,对人身体不好,不光是对孩子不好,对大人自己也不好。

刚刚去读朱令的故事,才突然意识到,原来她是朱令的同班同学。不寒而栗。这个世界上,若是有任何人知道化学物品对人的摧残,那就是他们了。而且,他们每个人身上承担的,不仅有目睹同学受害的苦痛,还有知情而不得实言的良心谴责。目睹那样的人性丑恶,叫人还怎么能够信仰哪怕是最基本的人性尊严?

Sunday, February 06, 2011

时代的脉搏

很有时代感的一个用语,《人民日报》风格。:)

从小就倾向于两耳不闻窗外事,老师的评语是不积极要求进步。以我的资质和背景,假如“积极要求进步”,用功利的标准来衡量,基本上舍“成功”别无他途。偏偏本人就是不积极要求进步,而且还有办法逃脱强加的“积极要求进步”。——某古典经济学家说了,自由有两种,一种是积极的自由,一种是消极的自由,也就是不受干预的自由: the freedom to be left alone.

然而还是不能高兴得太早……感觉有些像一只困兽,逃脱了一种形式的牢笼,却又被另一种形式的牢笼束缚。

我想不问世事,世事却劈头盖脸朝我扑来。

今天完成了Ill Fares the Land 的译稿校对,改正了一些匆忙打字时的同音错误,将全文发给了编辑。从托尼·朱特的眼里看去,西方世界,尤其是我们所投奔的美国,沉疴缠身。这样的说法并不新鲜,美国人虽然生性乐观,但是,即使在美国的繁荣鼎盛时期,也总是有人在居安思危,警告人们种种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方面已经出现或即将出现的危险。

但是,仿佛是第一次,这样的警告令我感同身受。因为它不仅仅是遥远的国度,也不仅仅是学术圈里的探讨,甚至也不仅仅是在野政治家们的危言耸听。因为它确确实实影响到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

其实我本人还算是幸运,我周围最亲近的朋友也还算是幸运(敲木头),但是,大约人已经长大,完全装作鸵鸟已经不再可能,于是世界的苦难,就内化成了心中的焦虑和担忧。

昨天去朋友家过年,大家谈来谈去,居然也都是一样的焦虑和担忧。这些都是专业人士,大体就是两类,生化和IT,两类都同样感受到了压力。来自老大帝国内在的压力,来自外部世界的压力,来自中国的压力。年轻的、刻苦的、向上的中国的压力。

我能说会道厚脸皮,适应Agile还算快的,而且现在一看,我第一次接触的Agile还算是人道版的,所以也相对减轻了适应的痛苦。昨天一聊,才知道天外有天,法西斯外有法西斯。

L在波士顿城里上班,每天老公开车将她送到火车站(火车站停车太难,自己开车过来不能保证有趴车位),然后坐Commute Rail,再倒红线,再倒蓝线。就是去飞机场那条线。一分钟不耽误,从家里到公司,单程要一个半小时。这阵子雪大,都是两个半小时。来回是五个小时。

每天五个小时!这样的旅行是纯消费,纯浪费,本身不创造任何价值。而且还消耗能源。消耗的能源里,有燃烧火车、汽车和地铁的能源,还有人本身的能源。

这还不算。到了公司以后,他们的Agile是极端的法西斯:八个小时,在Agile Room里面。连Cubicle 都取消了,二十来个人,坐在同一个敞开的空间里,一同SCRUM。

不知道这和纳粹集中营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问了问才知道,原来这二十来个人不是“正规的”美国人,而是差不多全部是印度人。这些印度人为了谋生,甘愿屈从这种几近剥夺个人自由和尊严的制度。因为他们愿意屈从,“正规的”美国人也会被迫接受这样的制度,放弃一些从前以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或者就失去这样的就业机会。

另一位朋友是在IBM。周围的朋友们基本上都被layoff了,自己的工作大约也维持不到年底。因为来自中国的竞争。中国的雇员,工薪低,卖力气,每天这里上班以后他们还在那里熬夜;素质就不必说,能够进这样的名牌公司的,大都是中国各大高校里最优秀的毕业生。我自己也见识过我们公司的年轻人,心里就感叹自己的薪水太高,这里面有些地方不对劲。

不对劲的地方总是会慢慢纠正的,等它纠正以后,我们就失去了我们的优势。

真是中国出身的技术人员还好些,起码和国内还能够交流。其他技术人员更难受:we don't even know what's going on.

迟早,你什么都不用知道,他们就给你做好了。顶多,他们需要你们了解一下这里的市场,然后根据市场需要作出产品,你就帮他们卖卖就行了。而Sales and Marketing 又是美国人的强项,中国出身的人往往不太精通。起码不如印度人那么精通。

再心疼一下自己:这个冬天,习惯了开长途,在冰上和雪地里都战战兢兢地开过车,也算是收获不小……一边暗中得意,一边又可怜自己:再心高气傲又怎么着,如今还不是要披星戴月、冰天雪地里闯天下。哦,根本谈不上闯天下,不过为五斗米折腰、打熬营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