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anuary 18, 2007

图书馆的乡愁

斋主以后不许瞎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忌讳。人走过的路,总是难免回头看的,也总是难免惋惜的,但她自己能惋惜,你也跟着惋惜就不对了。尤其是没有回头路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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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一排的书架,知名的和不知名的作者,知道的和一无所知的科目、话题,明知道这一辈子无法穷尽哪怕是一个枝节,却也无妨,就那样从容不迫地,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走过去,等走出图书馆时,书包里满了,怀里满了,搬回去,书桌书架也满了。

我差不多算是在图书馆里长大的,也总以为自己会在图书馆里终此一生。

小时候很少想“长大以后干什么”,我是乖孩子,生命的每一个阶段都那么按部就班,象阿Q一样,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撑船便撑船。不知不觉,人就已经长到“长大以后”了,职业换过几回,已经作过的自然便不太去想,剩下的,有知道自己做不到的,比如说接替布什当美国总统,或者做到了也不会舒服的,比如说太平间的看守,好象自己最向往的、也最适合的形象,就是一个图书馆里的闲人,在一排排书架中间晃悠,漫无目的地东看看,西翻翻,就这么一路翻过去。

大学里的书用书包背,背不完的,夹在自行车后头;后来有车篮了,起初是那种塑料车筐,大红大绿的难看,缝隙还很宽,容易丢书。我就丢过一本。一个朋友大力推崇惠特曼,专门从他们学校的图书馆里借了《草叶集》,巴巴地给我寄了来。我还没太看,放到大缝隙的车筐里就丢了,害他赔了十多块钱。同学老实巴交没趣味,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惠特曼的诗,我就一直不大喜欢。

图书馆是贵族的,奢侈的,有闲阶级的。欧根•奥涅金闲居乡下时,就有邻近农庄的良家女子,怯生生地走来说,我喜欢你叔叔的图书馆,我时常从他这里借书。在叔叔的图书馆里,在一排排书架前,奥涅金轻而易举地俘获了塔吉亚娜的心,然后又漫不经心地离开了乏味的乡间,回到了圣彼得堡的繁华与喧嚣,留下她独自枯萎。

牛津有个学生活动中心,Oxford Union,里面常常有各种辩论,我们听不大懂,却也爱去凑热闹。许多年过去,听过的辩论全忘了,只记得那个大厅,大概有两三层楼高,四周全是深棕色的书架,从地面到房顶,全是精装的书。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写了这些书,也不知道什么人会去读这些书,还有更简单的问题,那高高的书架顶上的书,怎么才能取下来?

牛津有很多图书馆,最大的是博徳连(Bodleian)。听过一位教授的课,中世纪西班牙史,和我的专业毫不搭界,一直不乐意承认,选那门课的主要原因,是因为那位教授英俊得不可思议。选他的课的,果然大多是女生。其实他是有老婆的,老婆是他在哈佛的同学,据说博士作了十多年还没拿到学位,女生们便偷乐,大约有些幸灾乐祸、必欲取彼而代之的意思。有一回他带我们到博德连图书馆看原始资料,都是精装的中世纪犹太经文,漂亮的手写文字旁边装饰着精致的图画。书们都经历过漫长的时日,很脆很娇贵的样子,他很小心地翻弄着,细长的手指优雅地伸张。我们都半屏住呼吸。饶是这样,书脊还是突然裂开了。我们眼看着红晕从他的脑门一直蔓延到脖根,心里奇怪,大男人也有这么漂亮的红晕。

何兆武先生写他八十年代后出国,到哥伦比亚大学作访问学者,印象最深的就是能够去书库里自由翻阅。《上学记》的叙述口气是十分平和的,老先生没有义愤填膺地大批判,也没有痛哭流涕地忆苦思甜,然而他反反复复提到好几回,北图的书库不让人进,要填索书单,每次只能填三张,然后呆呆地等图书管理员进库查找;三本书里能有一本能找到就已经是万幸,如果没有又必须重新填条,再重新等,等完了说不定还是没有,于是一天半天就在图书馆的柜台外无奈地流走。

到美国后,我当过TA(助教),也给一位教授作过RA(研究助手),他写的是关于日占时期上海租界历史的一本书。每隔一段时间,国会图书馆就给他寄来一堆缩微胶卷,是当年美军缴获的日本外交部文件。我的任务,就是从里面挑出他能用得上的资料,然后翻译成英文。每个星期一次,我们去图书馆找到一台读缩微胶卷的机器,一起挑选资料。从缩微胶卷里看到活生生的历史,和看二手材料的感觉又是不同。

有书可读,有时间可读书,有事没事在图书馆里泡着,饿了出去吃一顿,吃完了回头再泡,泡到灯火阑珊的时候慢悠悠地蹓跶着荡回家,那样的日子,真是快活。

除了正当职业,我也打过零工,两份工,居然都是在图书馆里。上大学时,毕业之前还有一门劳动课,大部分同学都去昌平植树,我却被分在系里的图书馆帮忙。图书管理员是个干瘦干瘦的广东老头,说话慢得让人暴跳如雷,听他说话,就象眼睁睁地看着光阴在显微镜下,一寸一寸地被撕裂开来虚度着。

那却是我第一次体会到看书脊的乐趣。忙着将书们分类上架时,看书的内容的可能性便不大,于是对书们只能以貌取人,厚的,薄的,硬皮的,软装的,崭新的无人问津的,被众多的读者翻得卷了角的,就如同芸芸众生的命运,参差不齐地在面前一字排开。小心翼翼地伺弄着他们,心里有一些诚惶诚恐。

便是走马观花,也能窥见历史的一丝端倪。就在那个系图书馆里,我看见过一本翻译成中文的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好奇中,翻开来看,原来这本书最初是私人的,一个人将这本书赠给他的朋友,并且题了赠言:“祝你成为二十世纪中国的希特勒!”

我们有事后诸葛亮的特权,却不知道,写这份祝辞的人,一定不会是希望他的朋友成为希特勒那样的屠夫;据何先生介绍,三十年代的爱国青年们,盼望的是强人救国,美国正在经历经济危机,中国人是不想仿效的,连蒋介石想的都是强人当道的苏俄,不然也不会将儿子送到苏联。历史嘲弄书本,书本也嘲弄历史。

在美国的大学里也打过一份图书馆工,每星期七八个小时,在大台的咨询台接接电话、教新读者怎么查目录。生意清淡的时候,我就看着门口来来去去的读者们发呆。来往的人大多很年轻,匆匆忙忙地赶作业,慢慢腾腾地消磨着无穷无尽的青春岁月。问到简单的问题,我就很神气地回答他们;问到难的,我就把他们交给后面办公室里的正儿八经的图书馆员。里面一个 Leslie 喜欢研究家史,研究来研究去,发现她有个姑奶奶被人判作巫婆,在波士顿广场给吊死了。

如今,互联网突飞猛进,许多资讯都很容易从网上查到了,更关键的是,我的职业学生生涯也结束了,柴米油盐焦头烂额的时候,想起图书馆,抑制不住的乡愁就劈头盖脸地弥漫开来。

好象也不是稀罕作学问。“学问”也作过几年,“专业”却是鸡肋,索然无味得很,想起“学以致用”,立马呵欠连天。多年积攒的宝贝书们,搬家后存在地下室的书库里,偶尔进去取出一本,然后就飞也似地逃将出来,竟是作贼一般。

如今,也去图书馆,每周至少有一次,带两位小朋友去少儿部。大毛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用小车推着他,他都知道去图书馆该从哪里拐弯,换一条路线,他就会哇哇乱叫着抗议。小朋友一天天长大,小朋友看的书一天天变小,于是我可以趁他们忙着翻书、趁图书管理员没有盯着的时候,偷偷跑到楼上的成年部。——按规定,六岁以下的小读者,必须随时有大人陪伴。

今年的愿望,就是有一整天时间,去图书馆里泡啊泡,一直泡到饥肠辘辘、两眼昏花,然后懵里懵懂地抱一大抱书回家,回家的时候,怀里的书太多,一路往下掉,好不容易搬回家,桌面堆满了,书架塞满了,没来得及还书,图书馆罚款了。

8 comments:

Anonymous said...

oh,这个有意思。
一直觉得去图书馆有隐喻味道。免费,人人可以去,却总有人从来不去,或者,很难去。
Moments

Anonymous said...

好文字!

张学良当年去欧洲,也是为了能把法西斯主义带回中国。

菊子 said...

突然想到,其实,乡愁是很矫情的东西——怀念的并不是故乡,而是自己曾经过往的日子。你让他回故乡,他并不愿意回去——真正有家难回的毕竟是少数。因为,即便回去,也已经是物是人非,不光人非,连己也非了。:)

Anonymous said...

这个要赞一下。
不久前刚被罚了八十多元。想着他们多半是拿去贴补买书,就比较释然了。
斋主胡说什么了?
81

Anonymous said...

//突然想到,其实,乡愁是很矫情的东西——怀念的并不是故乡,而是自己曾经过往的日子。
对阿,我一直这样认为阿。包括怀念故人,也是怀念自己跟他(她)一起的回忆。
Moments

passerby said...

尤其是没有回头路的时候。...

it doesn't have to be so "irreversible".

what is a career if not by choice, not by inner drive, which we didn't really know or have in our youth? and i do believe it takes a life journey (sometimes a lifetime) to figure out what one really wants to do - what inspires within. more often than not, a well-established career is not.

having a conventional stable job now at least serves the purpose of supporting the family and provides a sense of stability, which you can use to think and to explore freely. life is long and you will have time, you will have time.

sorry for my blah, blah, blah. :))

luguo

Anonymous said...

老八,斋主惹得菊丫头淌眼泪了。好好好,不再瞎说了。

想来菊子和老叔一样,不稀罕做学问。莫若就这样快乐地活下去,写点杂七杂八、鸡零狗碎的东西,娱人娱己。

斋主

Anonymous said...

>>>斋主以后不许瞎说。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的忌讳。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斋主,你那盖头捂得也忒严实--怎么说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也在一起混不短的时间了。可你是谁呢?还是不认识!所以,也无从得知你的忌讳。

光老叔老哥叫的清脆,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