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记》读完了,心境也随亲切、平和转为凄凉。前言误导,其实并没有停止在1949年——本来是该守住不读前言的老习惯的。何先生是散淡之人,本不期望他愤怒控诉、痛斥歼贼,然而历史就在这里,事实就在这里,他再温和婉转,也不能撒慌,不能回避不可回避的事实。
事实是,他的故事里所讲的那些人,无论是作为个人,还是作为一个群体,下场都很惨。所不同的是,就象波兰斯基的《钢琴师》,血腥和残酷都是渗透在背景里的事实,不言而喻。
动乱时代,文人们纷纷卷入政治或被政治卷入。他回忆西南联大时提到的很多人,下场都很悲惨。何先生的二姐起初是地下党,后来因挨整精神失常而去世;妹妹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因为政治风头反复、自己想不开而自杀。何先生还庆幸她没有活到文革:她会受不了。崇祯说:汝若何生我家!(西雅图的何恺青是大姐。)
以知识分子的自由度而衡量,按何先生的叙述,是每况愈下。北洋军阀时期基本上是无政府主义,所以才有了五四新文化运动;蒋上台后搞专制、军事统治,但知识分子也还是有一定的说话的余地,只有在49年以后才有了彻底的控制,不仅是行动,还有思想。
不必认真统计,何先生言谈间随意提及的,傅雷、周作人、胡适的儿子等或自杀或郁郁而终,冯友兰等等趋炎附势、曲意逢迎,还有多少青年才俊荒废蹉跎,浪费了生命。
何先生大学时最好的朋友王浩,后来在美国定居,1972年随尼克松访华,想和他见一面。何先生给工宣队提出申请,工宣队置之不理,故而没见成。现在想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另一位教授,就是因为见了从国外回来的朋友,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据说宗濮等大作文章,说何先生尖刻,把冯友兰说得太不堪:国民党统治时迎合国民党,共产党时又迎合共产党。具体事实、年月日等等也许确有不精确之处,but who cares? In the grand scheme of things, 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群体,难道不是象冯友兰、郭沫若那样被“阉割”了?更糟糕的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幸免。所以我们才逃之夭夭。我也从来不敢谴责这样的人,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处在同样的境地,并不会做得比他们好。
说起学潮,当局总是镇压学生运动的,但一是没有那么肆无忌惮,一是校方永远站在学生一边。蒋梦麟说学生就象他的子女,学生不救出来他就不罢休。没有一个人读到这里不会自动联想和比较;春秋笔法,以何先生的个性,已经是相当勇敢了。
还记得丁校长站在我们一边时,我们的惊喜和感激。惊喜,因为不曾奢望过;感激,因为突然觉得不那么茫然孤独。多数人,仅凭一腔热血,谁整天想着什么救国救民救世界?象我这样的自由电子,所盼望的也无非是 be left alone。现在想来,那还是奢望。
偶尔也想想,离开清华是不是一个错误。并不是真要回去,不过人偶尔是要 self-doubt 一下自己的。我想,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不光是在当时的出国潮中随波逐流。怪不得何先生当时大力支持。回去探亲时,我们虚伪,说以后还是要回来服务的。我们也会官样文章。:)系主任后来偷偷把我拉到一边,说:你回来干嘛。他不象何先生那样有学问,一辈子碌碌无为,但还是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他的父亲,以前是协和医院的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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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政治/反政治:
“过去的学生运动,凡游行我都参加,因为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主张我们当然拥护,但除此以外,别的活动我都不参加,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如此。第一,自己不是那材料,既不会唱,不会演讲,也不会写文章做宣传;第二,从小我就有一个印象,政治是非常黑暗、复杂、肮脏的东西,一定要远离政治,父亲也这么告戒我。所以实际上我就给自己画了底线:爱国是大家的义务,反对侵略者是国民的天职。游行我参加,回来也挺兴奋,宣言里也签名表态,但实际的政治活动我不参加”。
T.S. Eliot 30年代的一句话:20世纪的知识分子面临的思想选择只有两条路,要么做一个布尔什维克,要么做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
自谦:“要想超越前人,必得先看出前人的不足,要是拜倒在他的脚下,那就永远也超不过他。自惭形秽的人,如我,大概永远不会是有为的。”嘿嘿。活灵活现,何老头的谦虚是与生俱来的,连自嘲都不是,可是就不显得萎琐,照样令人尊敬。:)
《红楼梦》一书的大旨不应解说是一部政治作品(索隐派),也不是一部自传(考据派),它的主题是一部爱情故事。人生,尤其是人生中最难以捉摸的爱情,是不可言喻,甚至是不可传达的,所以只能借某些外在的迹象去猜测,去摸索。两个人一直在追求、摸索,心灵渴求而又无从把握,此其所以成为艺术的绝唱。
A. Maurois(莫罗阿)的Meipe,傅雷译,《恋爱与牺牲》:“Maurois 几乎同情每一个人,甚至一切人都是可爱的,一切不幸都是必然,当我们对一切人和事都以宽厚同情的眼光来看待,整个世界便以另一种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个温情脉脉、处处值得我们怜悯和同情的世界。”
Thursday, January 1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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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comments:
挖,确实很触目惊心阿!
张中行忆往昔基本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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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突然又不让调大字体了。
何先生也很喜欢古典音乐,有一阵子还想去学音乐。他说读章含之回忆录就很生气,章含之不经意地提到和乔冠华一起听唱片,他就气,因为他们的唱片都被砸了,只有高级领导同志才能听。
何先生让我敬仰。真正的君子。他的书放在商务一放十年,他也不去催问,为学问不为名,可谓第一人。
知名不具。
知名不具是哪一位?:)这事我还真不知道,不过很符合他的为人。
//何先生让我敬仰。真正的君子。他的书放在商务一放十年,他也不去催问,为学问不为名,可谓第一人。
昏倒,这哪里是什么值得赞扬的事情?写了书不出,写它干什么?看来不写更君子。
一放十年,恐怕另有原因,未必是不好意思问。如果真是不好意思到这种程度,倒可责其虚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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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说的是哪一本书,据我所知,何先生在商务出的书大都为译作,就是那一套《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中的一些。《社会契约论》2005年第十七次印刷。那是我们成长年代的精神食粮。:)
翻译之外,何兆武创新的东西确实不多。和侯外庐编的《中国思想史》很平。不去催,也可能是政治的原因,也可能是学术的,不知道。北大的经济学家陈岱孙,好象有几十年憋着不发一篇论文,和沈从文改行研究中国古代服饰异曲同工。
知名不具若是回来,能不能再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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