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January 05, 2007

少女的成年礼——《戴珍珠耳坠的女孩》

整理了一下,决定只谈情,不说钱,也不吃肉。:)添油加醋加了一些议论,也算是借题发挥,谁让我是这篇评论的作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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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成年礼——《戴珍珠耳坠的女孩》

1 画室与人世

格蕊特(Griet)十七岁了,要离开家,去给画家约翰内斯·凡米尔(Johannes Vermeer)当清扫画室的女佣。格蕊特的父亲是烧瓷砖的艺人,因为事故伤了眼睛,养活全家的任务,将由格蕊特承担起来。她提着小包裹,背朝着父母的家,走向她的雇主,走向未知。

我是两年前看这部电影的,看完以后,一直心有戚戚,于是便将原小说借来看。书的封皮是柔和的暖棕色,封面的上部就是那幅《戴珍珠耳坠的女孩》,下部是凡米尔的一幅河岸风景。今年这个暖和的冬天里,我阅读的几本闲书,何兆武的《上学记》,马慧元的《北方人的巴赫》,碰巧都是这样的暖棕色。

小说细细地描写着十七世纪的荷兰小城德尔夫特(Delft),河道,街坊,店铺,行人,河中的撑船人。小城中心有一个石子码成的图案,分成八瓣, 其中一瓣指向她父母的家,一瓣指向画家的家。电影的开头和结尾,都有格蕊特站在这个米字路口的镜头。女孩子要成年了,她必须选择其中一个方向,然后沿着那个方向一直走下去。

父亲提起过画家的名字,为她作了简单的介绍,从此以后,在格蕊特的叙述中,画家就成了“他”——她不再提及他的名字,因为在格蕊特小小的世界里,他已经无所不在。豆蔻年华的少女离开家了,碰上了除了她父亲兄弟之外的第一个男人,于是,他就是她的宿命;她睁开眼后看见的这第一个男人,从此便永远留存在她的感情记忆中。


格蕊特面对的是极度的贫困和窘迫,画家也面对着世俗家庭生活的繁杂混乱。然而,在这片困窘和繁乱中,是一个干净、家具稀少到近乎空白的画室,连画家的妻子都无权涉足。这个画室是伟大的艺术作品的诞生地,也是一个少女情窦初开的花坛,一个世外桃源。爱情和艺术,原本就是人们逃脱世俗繁扰的途径。

绘画成了她感情上进入他的世界的媒介。画家教会她如何观察光,影,云彩的颜色,而她,也在刺激着他的创作灵感。格蕊特是新教徒,画家是天主教徒,画家家里硕大的耶稣受难像令她感到恐惧。意大利的拉菲尔、米开郎杰罗、波提切利们的画大多是宗教画,而荷兰的鲁本斯、伦勃朗和凡米尔们却着重俗世生活小景。凡米尔解释说,不管信仰哪一种宗教,其实,画家们描绘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对于天主教徒来说,绘画可能是为属灵服务的,但你别忘了,新教徒也能在所有地方、所有物事中看见上帝。描绘日常物体,桌子和椅子,碗和水罐,士兵和女佣的时候——难道他们不也是在庆祝上帝的创造?”

这个故事发生在1667年,与帕慕克《我的名字是红》的年代大致相当,但书中对宗教和绘画的讨论比较简略,不似曾是专业画家帕慕克的分析那样复杂深刻。更吸引我的,还是人的故事:格蕊特帮助他清扫画室,研磨颜料,整理道具,象海绵一样一点一点地浸入他的创作,最后成为他的画作的主题。艺术家和少女的感情,与画作的进展同时生长。因为是瞒着他的妻子,她为他作的每一桩小事,都带有偷情的味道。

格蕊特摘下了头上永远戴着的小白帽,终于让他看见了她平日里紧裹着的头发,就象中国新郎掀开了新娘的盖头;他又用一枚针刺穿了她的耳垂,为她戴上了一付耳坠,他的妻子的珍珠耳坠,那幅画的眼。那是格蕊特的成年礼,她的婚礼,她的初夜。

少女的青春,在一个艺术家、一个成熟男人的注目下,如花朵一般绽放。

爱情故事和艺术创作的故事背后,是普通人在真实世界的生活,女孩子们长大后,都必须面对它。与格蕊特和画家的故事平行的,是格蕊特和肉铺小老板皮特的恋爱故事。

两个家庭,两个世界,两个男人。一个男人手里总是有血,另一个总是很干净。 在听着皮特说话的时候,她的心里却在想着“他”。少女的初恋,就象是出麻疹,出过以后,她就可以开始柴米油盐,过寻常百姓的生活了。

电影中有一个小说里没有的细节:格蕊特站在窗前,看着天上的云,想着凡米尔给她讲过,云有许多颜色,一时间神思恍惚。女管家打趣她:“在想你那个肉铺小老板呢。”一句话就将她从幻想的云彩中拉回现实,她脸上梦幻般的光亮也骤然暗淡了。

画家不断地创作,画家的妻子不断地怀孕生孩子,也是世俗生活与艺术的一种对比和竞争。正在发育期间的女孩子,就近观察着生命的创造以及与之有关的一切。书中没有直露的色情描写,字里行间却弥漫着情色的气息。因为压抑、朦胧、微妙,繁杂的家庭中众目睽睽,嫉妒的妻子无时不在虎视眈眈,更重要的是,女孩子又未历情事,一切都暗含着文字无法描述的张力, 这样的情色显得更加诱人。怪不得男人有处女情结,将混沌未开的少女领入人世,开启她懵懂的心扉、唤醒她沉睡的肉体,开辟鸿蒙、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其中必定有种种难以言说的新奇和快乐。而少女胆怯的归降,是失魂落魄后的千依百顺,曲意逢迎,还有无尽的缠绵和怅惘,与生俱来,挥之不去。


看这样的书,太舒服,太柔情,太觉得罪过。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了,也是头一次下雪,下完很快就化了,家里暖暖和和的,都是等着明天过年的气氛;小说又是写得这样的温柔体贴,格蕊特讲着故事,明明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却还是那样逆来顺受,没有大声抗议、痛哭流涕,我们也就很难“看戏文流泪,替古人担忧”了。

(二) 电影与小说


小说作者叫特蕊茜·夏维里埃(Tracy Chevalier),出生于美国华盛顿DC,现在和丈夫儿子一起定居在英国。封皮上有介绍,夏维里埃著作不多,名不见经传。能够邂逅这本小书,纯粹是因为电影。书是1999-2000出版的,电影是2003年拍成的,主要演员是斯嘉蕾特·乔翰森(Scarlett Johansson) 和柯伦·费斯(Colin Firth)。

我对荷兰艺术史一无所知,听说过一些大名鼎鼎的画家的名字,零零星星地看过一些人所共知的名画。作者虽然看过有关凡米尔的历史资料,这部小说却只这是作者对历史人物和作品的解释和演绎,不是历史。不过, 看完小说和电影后,也让人想顺藤摸瓜,找一些荷兰艺术史的书来慢慢地看。


我更喜欢的,是小说中所讲的那个温婉动人的故事。在色情作品充斥着各种媒体、无时无刻不在对感官进行着狂轰滥炸的时代,人们的禁忌越来越少,感情和感官也都变得麻木迟钝。而三个多世纪以前的这个故事,以其纯真、舒缓和克制,触动着我们心灵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柔软的角落,让我们想起自己的纯真年代,让我们对红尘中的痴男怨女,兀自生出温柔的怜悯。

杜拉斯一遍又一遍地写着自己初恋的中国情人,以七十多岁老妇的心,反复搜寻着那个十五岁少女的记忆,让她回忆、甚或有些自欺欺人地证明,就算她贫困、窘迫,他却也曾经为她的必然离去而黯然神伤,于是,她这一生的苦涩和挣扎,记忆和忘却,便不再是那么难以忍受。

格蕊特只看着画家的眼睛,希望在那里找到一丝遗憾和悔恨。没看过柯伦·费斯别的电影,看过一些剧照,只觉他脸部轮廓模糊了些,五官也略显平淡。然而,在这部电影中,大约是因为留长发的缘故,他的脸显得比较清瘦,那一双眼睛如同带着柔软的钩子,十足的性感,那双修长的手,也总是欲擒故纵,欲揽还休,反而令人遐想不已,回味无穷。不费一兵一卒,自能攻城略地,纵没有海誓山盟,也令人柔软了心肠。他的眼和手,随便哪一样,就足以与《情人》中梁家辉的臀部媲美。

演格蕊特的演员斯嘉蕾特·乔翰森,是 Lost in Translation里的女主角,有年轻女星们少见的风致,既性感又不张扬,带着一种欧洲式的隽永韵味。她生于1984年,演这部电影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在整部电影中,她的台词只有五六十句,一切都靠她的眼神和动作来表现;她的脸如冰雪般纯净、天真,于羞涩和收敛中杏眼含春、眉目传情,很好地诠释了原画中的气韵。

男女之间闪闪烁烁、若即若离、半推半就的温情,在电影中也表现得更加细微动人。书中细细描述的日常琐碎和勾心斗角都被淡化成了背景,于是故事便凝炼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个艺术家和他笔下的美丽少女的情感上;格蕊特不用承担讲故事的任务,不必向我们交待那些琐碎,她也因此有机会洗脱许多人间烟火气,更加超凡脱俗,温柔可爱。

电影还有一个小说所没有的优势,就是光、影和声。这部电影的摄影,色彩柔和,镜头抒缓,和故事的叙事风格正好吻合。片中所有的镜头都简洁干净,让人觉得,随时将镜头定格,都会是荷兰那些名画家笔下的一幅民俗画;电影中反复出现的音乐主题是格蕊特,悠长而忧郁的旋律,如同生命的长河,无情地缓缓流淌,倾诉着花季少女说不尽的期盼和遗憾,喜悦和忧伤。

小说最后一章,交待格蕊特十年后的生活,在我看,便有些画蛇添足。电影因为时间限制,有些地方反而处理得更干脆利落。我们不一定需要知道“后来呢”,因为无论主人公们后来怎样生活,最要紧的,还是当初的故事,是她的纯真美丽给了他创作灵感,而他的沉默寡言和画家的眼睛,又将她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女人,留下的,便是这一幅色泽柔和鲜艳、表情亦喜亦悲的《戴珍珠耳坠的女孩》,荷兰的蒙娜·丽莎,在时空中凝固了的,永恒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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