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uly 27, 2008

(三)苏珊娜

暑假时,拿了不知什么地方什么基金会给的旅行经费,到耶路撒冷的希伯来大学上暑期班。

暑期班期间,住在希伯来大学的学生宿舍里。同班大都是叽叽喳喳的美国同学,同屋却碰巧是来自德国的苏珊娜。

我和苏珊娜天生有缘份。来以色列这一趟,她在法兰克福机场的航班因为她被推迟两个小时,我在波士顿的航班因为我推迟三个小时。因为这个缘故,说起以色列的安全措施,我们都是不以为然、不屑一顾,每天白天各自分头行动,晚上闲谈,总要交流交流当日的“安全艳遇”。

因为长相特殊,我们经常在大街上被人严格查处。苏珊娜是金发碧眼,以色列人一眼就认得出她是德国纳粹的后代、亲戚,我则是黑发黑眼、长发长裙,让他们想起曾经炸过特拉维夫机场的日本共产主义恐怖分子。进出校园、超级市场,我们的背包,常常要被人翻个底朝天;大街上,海滩上,常常有帅帅的黑发青年向我们眉来眼去大送秋波,刚开始还真以为自己魅力无穷,日子久了,就明白,以色列最优秀的青年都在军队里搞特工,这些冲我们大飞眼风的青年里,起码有一半是特工人员。幸亏我们是真正的穷学生,不然,我们这样意志薄弱的好色之徒,岂不是乖乖中了人家的美男计。

苏珊娜在法兰克福机场被扣,是因为以色列安全人员问她为什么要来以色列学希伯来语,她说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她的父亲是个牧师,她就是想学希伯来语,这样好阅读旧约的原版。安全人员不信。金发碧眼的德国妙龄女子,吃饱了撑的,才会颠颠地跑到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来没事找事。

以色列的野猫真多。我们住的宿舍楼下,就有一只小黑猫,大概只有几个星期大。小黑猫一身漆黑的毛,眼睛却是纯绿。我们每次经过,都要给小黑猫扔一点吃食。某一天,我们都多次被人骚扰,彼此都有些愤愤不平,正在嘲笑以色列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时,小黑猫从树丛后面钻出来,我脱口而出:你看你看,连这只小黑猫,没准也会让他们说成阿拉伯间谍。“阿拉伯间谍”,就成了这只小野猫的临时名称。

我们住的宿舍楼,好像是七八间宿舍合用一个小厨房。小厨房里有一个大冰箱,每个人指定一格。吃不完的冰激淋、香肠,顺手放进冰箱,却常常是不翼而飞。先前以为是自己老年痴呆记错了,自己并没有剩下的东西,后来才听旁边屋子的本校生讲,别看以色列人张口闭口“安全”“安全”,这里的冰箱却极不“安全”,放在那里的东西,随时是会给别人“共产”的。

知道了这一点,苏珊娜和我就学聪明了,剩下的香肠肉类,情愿拿来喂小黑猫。

每天黄昏,忙过一天,暴烈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炙热的沙漠天气也转为凉爽,我们常常坐在楼前的石阶前,和我们的“阿拉伯间谍”玩耍。好日子却是不长,夏天要结束了,我们都要回到各自的学校去,还有没有人来伺弄这个阿拉伯间谍,我便不得而知了。

同楼道里还有一个巴勒斯坦女生,黑眼睛黑头发,很精致的那种漂亮。每次在楼道里碰见,她都要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不管我穿什么、说什么,她都表示出极大的赞赏;具体说些什么我都忘了,只记得她每次赞赏时,最爱说的一个词是“sensible".
和苏珊娜谈起她,我们往往不胜唏嘘。

苏珊娜有一个最大的优点,让我这个懒虫佩服得五体投地:她每天早上六点多起床,坐了车,到希伯来大学另一个校园里的游泳池游泳,然后再坐车回来,绕完了这么一大圈回来,我还在挣扎着起不来床呢。我表示崇拜,她说也是没有办法,她腰椎里长了什么东西,必须不断地运动才能抑制那个东西继续增生。

我是天生的书呆,每天上完课,就是马不停蹄地钻图书馆、档案馆,访问的也是学者教授、政府官员,得到的不过是官样文章、大路新闻。苏珊娜却是绝对的草根,跑的尽是不知名的小村庄,我听也没听说过。头一次她“失踪”,彻夜未归,令我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第二天回来时,她大大咧咧、若无其事地拍拍背上的睡袋,说她去加利利湖了,那里有一群年轻的以色列知识分子和阿拉伯知识分子在开例会,定期就阿以关系展开对话。

我便笑自己多事,人家德国学生就是潇洒自由,德国开车都没有限速的,人家夜不归宿,哪里用得着向我这个临时同屋请示汇报。

有一个周末,我们分头南下北上,她去了北方的一个德国移民后裔的基布兹(社会主义集体农庄),我去了南方一个基布兹。北方的基布兹穷,成员越来越少,新增加的往往是带着一群孩子、在别的地方生存困难的单身母亲。我去的基布兹很富有,虽然内部是集体生活和财产共有,生产方式却早已经是资本主义的市场经营。假期时,成员们都能集体去巴黎度假,每个周五晚上的集体大会餐,还有葡萄酒喝。

苏珊娜那年已经二十六岁,准备毕业,拿个硕士学位。她说,这么年轻就毕业,她的同学都说她疯了。

苏珊娜回德国后,我们还互相写过一些信。她说,暑假结束,大家凑到一起,互相竞赛,看谁搜集到了最好笑的笑话。因为我提供的资料,她的笑话得奖了,让她在同学间大大露了一回脸。

临去以色列前,有广东同学相托,让我打听以色列“凤爪”的行情。七拐八拐,我竟然也找到了一个以色列大商人,告诉他有人想从以色列采买鸡脚。商人很礼貌,现在想来,他一定是强忍着心中的生理厌恶,要有极大的修养才不在我面前流露出来。他告诉我:生意的事你不懂,也不用懂,你这样聪明乖巧,还是好好读书是正经。看我穷学生,还送我一张SPA卡,每天可以去希伯来大学附近的海亚特旅馆游泳桑拿修指甲。

生意没作成,还被人居高临下教训一通,自尊心大受伤害,很有些挫折感。晚上跟苏珊娜诉苦。听着听着,她瞪圆了眼:什么,你说什么,鸡脚?Chicken Feet?

我很认真地说,其实没那么难听的,我们毕竟是文明古国,这玩意儿也有斯文名称,我们叫它凤爪,Phoenix Fingers.

爆笑一阵,两个人都笑得泪眼婆娑、手脚瘫软。笑毕,苏珊娜就有了她的年度最佳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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