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March 19, 2011

再读阿加莎·克里斯蒂

说是再读,其实是第一次读。因为从前读的时候,读的是翻译文字,看的是改编电影,追踪的是故事情节、破案过程。真正读作者原文,这是第一次。

是从旧书市上买来的,Absent in the Spring, 644页,软装本,照例一美元。里面有三篇,挑了最后一篇读,The Rose and the Yew Tree(《玫瑰和紫杉》), 因为它最短。

看的时候很惊奇,因为情节实在是似曾相识,不说Cliché吧,起码也是Déjà Vu - 里面的男主人公 John Gabriel,和Trebitsch Lincoln实在太相似,虽然说John Gabriel很丑,而Trebitsch Lincoln却可以算得上是个帅哥。

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中文译本的时候,本人还是很势利眼的——对人的势利眼我是不会承认的,对书,却是相当的势利眼,并且以自己的势利眼为自豪。——在我这样的势利眼眼里,阿加莎·克里斯蒂是不登大雅之堂的。

今天读来,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好笑,势利眼里,明明大大地写着一个“小”字。

正好那次将张爱玲的《色·戒》和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战争》作过比较,今天读阿加莎·克里斯蒂和那两位放在一起,突然意识到,她们都属于同一个档次的、会讲故事的“上流”女作家。

不同的是,杜拉斯是十分女性化的叙述,热,张爱玲很中性,至于克里斯蒂,则是十分男性、理性的叙述和推理,因为人所共知的神探波洛是在用眼光观察,用头脑分析。今天读的这一篇,故事的叙述者是一个英国绅士,残废——二战即将结束的1945年,他残废了却不是战争英雄,并且无数次以此自嘲——主人公John Gabriel是货真价实的战争英雄,出生平民,痛恨贵族,却参加了保守党的议员竞选,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丘吉尔会失败,工党会全面掌权;投靠即将失败的保守党,是因为他相信只有在那些头脑陈旧、无德无能的保守党老朽们面前,才能彰显他的才华、机智和能力,最后得到权力。他坚信他能成功,总理的位置最终非他莫属。

这样的经历和性格特征,和林肯实在太吻合,那种盲目的自信,精巧的盘算,人前的魅力,尤其是对女人的吸引力,看得我心中疑惑,BW 写林肯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看过这篇小说。——这部小说发表于1948年,正好是BW的出生年。

克里斯蒂擅长推理,显然对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那一套是耳熟能详的。尽管如此,因为她的描写细腻而真实,所以并不觉得有牵强附会的荒唐。——BW 的幼儿园启蒙教师,正好就是弗洛伊德的女儿安娜。

另外,二战即将结束的政治格局和分析,尽管是事后诸葛,气氛把握得也还是相当准确的。和Remains of the Day里有些类似之处。

因为叙述人是一个略有些冷嘲热讽的伤残男士,故事的叙述带有很典型的英国式幽默,很多时候很残酷、刻薄、无奈,越过了一般女作家会有意无意保守的底线——英国的等级社会对人们造成的心灵伤害,男性对手无寸铁、没有经济地位的女性的欺凌和虐待,读起来很是触目惊心。现实主义文学爱好者是能够从中找到其社会意义的。

叙述人并不喜欢John Gabriel,因为后者在别人面前演戏太多,在他这个残废人面前却能够推心置腹,于是作者通过叙述人,向我们暴露了这个人心中所有的丑恶卑微。越是这样,结尾就越是振聋发聩。

若是将《玫瑰和紫杉》翻译成《色·戒》,这部小说的结尾,就是易先生临死前,向小说叙述者讲出他和王佳芝的故事的真相。

真是振聋发聩。:) 整部小说一直是旁人带着轻蔑在冷静地观察和讲述,一点柔情蜜意、海誓山盟的场面都没有,一句甜言蜜语都没有说 —— 顶多说过那一晚月色很美,丑丑的男主人公,作陪衬的有几个老太婆,几个叽叽喳喳令人生厌的中年妇女,几个不美好不成功的恋爱故事,还有一个貌似完美的王子公主终成眷属的故事,而这个童话故事,却不是她要讲的爱情故事;要是,那才是彻头彻尾的Cliché呢。

作者不断地强调自己的爱情和John Gabriel的众多感情纠葛都不是真正的爱对方,而是因为看见对方苦哈哈的,自己想充骑士来拯救苦命,而真正促使这种冲动的也并不是心中的同情心,而是性,仿佛性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在打碎了人们对浪漫感情的所有幻觉以后,最后小说居然不是推理小说,也不是玩世不恭嘲弄便宜浪漫小说的聪明文字,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故事,令读者感觉受骗,却又有些心甘情愿。:)

这才是讲故事高手。写的是刻骨铭心,海枯石烂,却一点儿也不滥情——在压抑中酝酿着的火山岩浆式的高潮,是感情描写上,典型的英国式的understatement。冷峻的文字里,是真正的超越一切世俗羁绊、超越生死的郎情妾意,和飘忽的永恒的诗意。

"The moment of the rose and the moment of the yew-tree
Are of equal dura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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