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06, 2013

梭罗翻译的孔孟圣人之言——怀念Dasha

《瓦尔登湖》中,梭罗用典很多,包括希腊罗马神话和哲学经典、《圣经》、欧洲文学和哲学经典,特别是英国诗人的作品,印度神话和哲学经典,自然也有咱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的精华——孔孟圣贤之言了。

梭 罗懂的古典语言有希腊文和拉丁文,现代语言有法语。希伯来语他显然是不懂的,引用的《圣经》故事,大约来自钦定詹姆士王本,我翻译的时候为了(一)图简 便,(二)延续中文圣经的传统,方便熟悉中文圣经的读者阅读,一律延用了和合本《圣经》的译文。冯象的译文手头没有,也没有打算采纳,软件世界的通例,第 一个版本的软件买回来往往风险较大,尤其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开发出来的Enterprise级别软件,还是先观望观望。

就梭罗的用典偏好和熟悉程度来讲,大约当推希腊罗马英雄神话。《瓦尔登湖》里《圣经》故事引用得也不少,但多用的是故事而非说教。就宗教信仰来讲,他和爱默生类似,对基督教传统是持有保留态度的,行文之间还偶尔略带机锋,说些大约会冒犯虔诚信徒的讥讽之语。

翻 译过程各般辛苦,不过也有柳暗花明之处,一嘛,自然是碰到《圣经》故事——我翻译的是注疏本,注疏人杰夫•克莱默早就一条一条查好了《圣经》中的出处,熟 悉《圣经》的人都知道,圣经的每一句/段话都是有标号的,如《出埃及记》1:1,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指的是《圣经•出埃及记》中第一章第一节。我从在教会的 老朋友那里讨得一本和合本《圣经》,按图索骥,翻到那一页,bingo,噼噼啪啪敲过来就是。问过编辑,没有版权问题的,算是合法抄袭。

另外一个柳暗花明之处自然就是碰到了孔孟圣贤语录了。小时候也算是读过一点经文的,甚至到二十来岁时也能够倒背如流的,现在虽不能出口成章,看见一段译文,却还是大致能够辨认出原文,要么能够信手敲出来,要么顺手一查,就能够查出来。比如梭罗这一段绕口令:

“To know that we know what we know, and that we do not know what we do not know, that is true knowledge.”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小菜一碟吧,连没读过孔孟的人都知道。

梭 罗当然不懂中文,他的孔孟引文都是从让-皮埃尔-纪尧姆•波捷:《孔子与孟子,中国道德哲学与政治文选》这本书里转译过来的: Jean-Pierre-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Confucius et Mencius, Les Quatre Livres de Philosophie Moral et Politique de la Chine (Paris, 1841)。

这一段《论语》稍微难一些,如果克莱默没有注明章节,我查起来可能要花一点功夫。老实承认,我去国多年,数典忘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论语》、《孟子》也和《圣经》一样给章节标号了呢。

“Kieou-pe-yu (great dignitary of the state of Wei) sent a man to Khoung-tseu to know his news. Khoung-tseu caused the messenger to be seated near him, and questioned him in these terms: What is your master doing? The messenger answered with respect: My master desires to diminish the number of his faults, but he cannot accomplish it. The messenger being gone, the philosopher remarked: What a worthy messenger! What a worthy messenger!”

 “(魏国大夫)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

克 莱默注释说是《论语》14:26,原来是《宪问》,不过不是26,是25。这一段一眼没看出来怪不得我,实在太偏了嘛:梭罗拼写的Kieou字我还能读出 发音,Khoung-tseu按上下文猜出指的是孔子,蘧却是连中文字都不认得,要放狗狗查才反向工程查出读音是qu2。

这三段也是反向工程,根据注疏顺藤摸瓜查出是《大学•中庸》里的,服气。

        “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
        “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
        “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

下面又不服气了:这一句我觉得梭罗的翻译有误,不知道误会来自法文版,还是梭罗的英文翻译:

Virtue does not remain as an abandoned orphan; it must of necessity have neighbors.

一看就是“德不孤,必有邻”嘛,但孤完全可以当作形容词讲,就是并不是孤立存在的;邻也不一定是邻居,而是其它的美德。六个字抻长成为十四个字,有点把抽象概念具体化了。

这个是梭罗转手倒卖的,我还没有查出出处。因为引文是在注疏之内,也不能借鉴其他译者的译文。

“A soldier of the kingdom of ci lost his buckler; and having sought after it a long time in vain; he comforted himself with this reflection: ‘A soldier has lost his buckler, but a soldier in our camp will find it; he will use it.’”

写到这里不禁心碎,碰到这样的小土坎,原本会偷懒,也或许就去问活百科全书,或者是善用百科全书之人,譬 如Dasha。向日Dasha自嘲,云东北人傻实在,实则是他认真,遇到未知之事一定要查出个究竟,也或许他下意识中知道时日无多,要给我们留下这数不清 的小伏笔,数不清的地雷,数不清的催泪弹……平安夜前夕在桌前整理起杂乱无章的手稿,突然就看见一个疑点,突然就想起伊人不再,突然就潸然泪下了。

我不敢妄称Dasha的朋友,不过是在他驾鹤西去之前,挤在他的朋友群中,抢着欠了他一小笔债。某日在网上听到他和人讨论自己搜集的各类字典,便写信讨要。于是便有了这一些:


先 发来的阅读软件是UnicornViewer,因为英文操作系统而无法阅读,于是又腆着脸再要,他又发来了ComicsViewer。赶紧查植物动物,却 发现我的植物动物水平连查字典的资格都没有,于是号称字典过于专业化,又再次询问他是否有更大众化的字典,尤其是中国和北美动植物互译的字典。包括拉丁文 学名和中英文学名、俗名。我的脸皮还能更厚么。

这样的字典他没有。但他还是给我发来了一个单子,上面是我列的《瓦尔登湖》中植物动物名单,他在后面逐一标注,标注分两类,他十分有把握的,他觉得不太肯定的。

看见Vivo贴出的Dasha的书桌,我不禁肝肠寸断。原来他就是在这条狭长的桌前,天女散花一般,向人间放债,然后就飘然而去,剩下我们兀自唏嘘。



我2003年底开始上网,2005年前后,在海外的《玛雅咖啡》上,见过vivo和Dasha的帖子。因为在那里只是潜水,也因为他们讨论的题目于我太陌生太深奥,故而不曾搭过话。

来豆瓣后,打鱼晒网之间,零零碎碎偶尔出点贴,和Dasha的交往仅在于上面说的“利用”他的知识和善良,心中却是说不出的悲恸,除了我心中欠了人情债的负疚感,更要紧的,其实还是同辈人猝然离去时物伤其类的兔死狐悲……生命原来是这样脆弱,这样短暂。

十年前,Dasha说:我怕死。
http://www.poemlife.com/thread-381526-1-1.html

Dasha还说,我喜欢永生(immortal)与不死(undead)。Dasha,希望你是在你喜欢的国度。

平安夜将至,Dasha安息。

No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