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April 15, 2007

祝你生日快乐



前几天,二毛突然对我说:“我想重新出生一次,这样我就有一个新的生日。我把它定在四月份。”原来他是想转生。小家伙大半生活时间在 Pokemon的幻想世界里,耳濡目染,也成了一个相信轮回转世的小哲学家。Pokeman打仗时,经常会换个名号重新出生,也就是转生(evolve)、电子腾挪(teleport). 他无非是想耍耍花招,马上再过一个生日。

不久前才刚刚办过他的生日,感谢的卡片总算寄出,还有一大堆玩具没有拆封。生日前一个多月,就开始计划,订地方、发邀请、买礼物——除了给小寿星买礼物,还要给所有来祝寿的小客人买小礼物,goodie bags是也。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你过生日,别人给你送大礼物,你为什么还要给人家送小礼物。不过,入乡随俗,明白了要执行,不明白也要执行,寒来暑往,也对付了好几年了。

我是个粗纹路、大写意,平常过日子无非就是一个诀窍:叫花子过年——看隔壁,人家咋过我就咋过。大毛三四岁的时候,突然接到参加生日派对邀请了,去了以后才知道,哦,原来过生日要如此这般。于是就依葫芦画瓢,边看边学。轮到二毛时,我就媳妇熬成了婆,居然有怯生生的新妈妈跟我讨教。私下里忐忑不安,想不到我成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别人却误以为我胸有成竹、指挥若定,只好硬着头皮,时不常给人指点一二。

住在郊外的穷乡僻壤,庆生日这样的小事,起初也就是在小镇之内。小孩子们寻开心,也无非就是那么几个地方,博物馆、游乐场、体育俱乐部,一来二去就都熟悉了。大毛大些了,开始冲出本镇、走向周边了,还有更前卫的家庭,居然已经开始张罗留宿派对(Sleep-over)了。打开信箱,除了帐单和垃圾邮件,真正的信件大都是大毛二毛过生日的邀请信和感谢信,一般是手写的,显得郑重其事;小寿星签上名字,画个小笑脸,稚拙可爱。

也不是没有犯过嘀咕。参加的生日聚会多了,尤其是四到六岁时的聚会,大多是不分男女全班邀请,有的顶多只认识小孩子,经常将人家父母和孩子张冠李戴,心下便觉得有些流俗。自己开完了,又有别人回请,差不多每个周末都要“赴宴”,有的还是在同一个地方。买礼物、办聚会,也就是个花钱而已,热闹一回,等尘埃落定,就是家里满屋满柜的几座玩具垃圾山上,又多了一堆新伙伴。

嘀咕归嘀咕,日子到了,也还是照样例行公事。几次聚会下来,和平日里来去匆匆、擦肩而过的父母们也渐渐相熟起来,大人们也慢慢成了朋友。最难以抵御的诱惑,是孩子们那衷心的期盼、纯粹的喜悦;想一想他们那灿烂的小脸,便觉得无论什么样的麻烦,哪怕是向商业主义、消费主义投降,都是值得的。还有,自己心里也总有一座定时器在滴滴答答地走着,不断提醒自己,这样的机会是有限的,总有一天,孩子们终会长大,终会远走高飞,为他们张罗生日,也就是这么有限的十来年了。

人初生时,每时每刻都是弥足珍贵,越往后,年龄的计数单位也就越抻越长。记得大毛小的时候,每一秒、每一分都值得纪念,照片、录像、日记,不一而足,记录他的岁数时,刚开始是小时,后来是天,再后来就是几个月,半岁,一岁。无奈天长日久了,一切都变得稀松平常,过完一岁以后,真正认真庆祝的,也就是半岁和一岁了。半岁生日简单些,糕饼店里有半圆型的蛋糕,插一支短些的蜡烛,便是半年的光阴。

人老了,到我们这个岁数,日子密密麻麻地数不清,就只好以十岁为单位了。给先生庆祝三十岁生日时,我一时顽皮,要跟他开个玩笑,就买了一只特别的生日蜡烛。到时候了,蛋糕搬出来了,大家都哄堂大笑,他也笑,我却看出他笑得有些勉强。知道玩笑大概捅到了他的痛处,却也一直没好意思直接问过他。反正他就是难过也不会承认。

蜡烛是一块黑色的墓碑,大大的“30”下面是锥心刺骨的一句话:这里埋葬着我的青春。Here Lies My Youth.

年前二毛问我多大,懒得跟他细说,随口说了个一百岁。没想到小家伙记住了,到了新年,还没忘了给我加一岁。不小心成了一百多岁的耄耋老太,心下郁闷,跟同事发牢骚,还自讨了个没趣:老兄上下打量我一回,一板正经地说:嗯。你看着还真象。 Yeap. You look it too.平时打嘴仗占惯了上风,这一回却卡壳了,白天黑夜苦思冥想,到现在还在琢磨怎么给他一个斩钉截铁、气冲斗牛的还击。

有时候也难免怀疑,自己这么大肆铺张地庆祝生日,是不是在补偿自己的童年。小时候也过过生日,无非是煮鸡蛋、下面条、一只带熊猫头的钢笔。妈妈不忙时,还会将鸡蛋细心地染红了;面条也不是平常的面条,而是不必再加盐的那种细面条,精致可爱。

我总是盼着过生日,不光是因为鸡蛋面条和钢笔的诱惑,更主要的是为了追上姐姐;她只比我大一岁多,我总在心里盘算,我一过生日,就和她一样岁数了,这样我就和她一个年级,她也不会总嫌我跟在她后面给她丢人了。追了许多年,追来追去,她仍旧还是比我大一岁多,我们身后,却留下了我追赶她的长长的一串脚印。

四月十八日是我的好朋友的生日。好象也没有特意去记,想起她,这个日子就自己跳出来了。最后一次帮她庆祝生日的时候,她十七岁。北京的同屋回家了,剩下我们三位。她特别爱吃果酱,于是我们买了双份的果酱,用馒头当蛋糕,插了几只火柴当蜡烛,给她过生日。她手枕着后脑勺,靠在床架上,很沉痛地说:“哦,十七岁了,还一事无成。”

那是我们三个女孩子最后一次给自己过生日了,从那以后,生日聚会里就多了男生,男人,男朋友,丈夫,结婚,离婚,婆家,儿女。一梦方觉,我们早就不是女孩子了,我却记得她艳丽的红唇,比所有的口红都要鲜艳的,天然的、燃烧着青春的红唇。

翻开日历,是很多重要的日子:联邦假日,宗教节日,中国传统节日,然而,自己心中,更重要的节日,却是自己亲人朋友的生日。日子到了时,便突然内疚自己平时疏于联络,哪怕过后依旧是疏于联络,毕竟还是有过那一瞬间的牵肠挂肚。丈夫儿子的生日是忘不了的,你想忘他们也会变着法子提醒你;父亲的生日离我自己的生日近,母亲的生日离春节近,加之有着“父母在,不远游”的歉疚,也是想忘也忘不了的。过去的朋友、曾经的知己,哪怕是萍水相逢的,人去了,音容笑貌、言谈话语尽皆忘却,偶尔看着日历,心中却还是会呯然一动:原来今天竟是那人的生日。时光流逝,斯人不再,怔忡伤怀之间,却也有温暖和慰籍。

时间是一条长河,不用说我们有多么渺小,也不用说我们的生命有多么短暂。过生日,大约就是我们给自己留下一点记忆:岁月不留恋我们,我们却留恋岁月,留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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