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ne 19, 2006

乘凉

感觉有点象白头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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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时候,最喜欢的,是酷暑渐散的黄昏时分,那种懒散的从容。一天下来,太阳已经收敛了火气,变得令人舒适地温和;如果有风吹着,那风也从白天的燥热,变得友好地清凉。

满头大汗地吃过了晚饭,洗完了澡,顿觉心清气爽。早就有人探听好了,今天是什么风向,哪个弄堂里最凉快。大人搬了竹床,小孩子提了小板凳,拖着凉拖鞋,踢踢踏踏,乘凉去来。

小时候的印象,祖母是偏高偏胖,极怕热,一到夏天,她的儿女们就变着法子给她消暑避暑。她那时快七十岁了,头发却又黑又密,天热时,只好请理发师把头发打薄。

祖母的夏装也很凉爽轻薄,黑色棕色的丝绸小褂,有她自己盘的布扣,也有商店里买来的玻璃扣、塑料扣,长袖短袖都有,裤子却一律是长裤。她是小脚,从来不穿拖鞋凉鞋,不管天多热,她都是长裤布鞋,一身整齐。父亲搬了竹床,祖母去那里坐了,我喜欢去给她打扇。周围也有许多大人小孩,也有人在说笑着讲着故事,讲的什么故事我却一点儿也不记得,只记得我手里拿着祖母的鹅毛扇从背后给她打扇,她在说笑着讲着故事,讲着讲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讲着讲着,我手里的扇子到了她手里,她给我打着扇,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

祖母略有些洁癖,也爱收拾打扮,一辈子讲究整洁,临终却没有逃过一劫。住防震棚那一年,大人都变得特别温和,也有时间屈尊和我们玩了,妈妈也将所有库存的好东西拿出来烧给我们吃,我们小孩子都有些欣喜若狂。只有祖母,高大的身体小小的脚,酷暑间在防震棚里爬进爬出,除了难受,还有失去体面时极度的难堪。她每每感慨,老来受这样的罪,一定是前世作了孽。

乘凉时,我们都要忙着吃打瓜。打瓜其实是一种小西瓜,大小相当于美国超市里偶尔见到的“光棍瓜”(Personal Watermelon)。瓜虽不大,里面的瓜子却是奇大奇多,说是吃打瓜,其实没多少瓜瓤,主要是为了吃出里面的瓜子。我们一人捧了一只,搏斗一阵后,每个人身边就有一堆黑黑的饱满的瓜子,还有一只掏空了的打瓜壳,可以当头盔戴在头上。我爱吃瓜子,想到瓜子的来路,却是不肯吃西瓜子。

打瓜的味道甜中带酸,浓而不腻,比起来,大西瓜就显得有些粗糙平常。短而圆、皮色深绿的西瓜还好,那皮色淡绿、大冬瓜型的西瓜,尤其是多雨年份的西瓜,便要逊色许多。笨笨的大西瓜,宜中午日头正旺时,稀里哗啦、大包大揽地啃,而打瓜则适合在半明半暗的黄昏中,不紧不慢地、息息索索地嚼。

没有冰箱的时候,每一根冰棒都是至宝。手里的几分钱已经攒出了汗,却还是拿不定主意买哪一种:水果冰棒便宜,味道却单是寡淡的甜;绿豆冰棒香,偶尔却有冰碴味;奶油冰棒、雪糕好吃,却价格昂贵——我这么犹豫不决,却也有它的好处:等我终于拿定主意豁出去买了,慢慢开始吃的时候,性急的小伙伴们早已吃完了他们那一份,于是我便更是故意磨蹭着慢慢吃,看他们馋涎欲滴,便得到一种促狭的优越感。

五喇叭家附近那条弄堂,是中午乘凉的最好去处。有时候,他妈妈会端出一大罐酸梅汤,给来她家附近乘凉的邻居们喝。五喇叭长大一些后,大家经常凑出零钱,让他跑到店里去买冰棒来。后来他再大些,便开始作生意了:他不再去冰棒摊上买,而是直接去冰棒店里批发,再用市价卖给我们,赚些薄利。如今五喇叭生意场上混得不错,大约还是倒腾冰棒练出来的经济头脑。

端午一到,就开始铺凉席了。凉席有轻有重,有薄有厚。有象竹床那样用竹子做的,也有芦苇的,好象还有草编的,最绝的是,有一种凉席,什么地方的特产,什么材料编成的,即便是特大号的,也能够卷成不盈一握的一小团。除了铺在床上的凉席,枕头也有凉枕垫,临睡前用凉水擦擦,就算没有多凉爽,起码可以自我安慰一下。

光是热还好些,令人讨厌的还有蚊子。有一种蚊香,看起来象是纸包的什么药草,然后纸卷又卷成一只圆圈;后来的蚊香也还是一圈一圈的卷,只不过材料换成了绿色的粉饼似的东西,点起来时,也是一圈一圈地从外圈烧到圆心。再后来的什么避蚊剂防蚊水,千奇百怪林林总总,还是敌不过这飞蚊将军,等到屋子里的气温稍稍可以忍受,大家就还是回去钻蚊帐。

关蚊帐,是我放学后的主要任务。夜幕降临之前,一定要把家里所有的蚊帐关好掖好。如果我忘了,妈妈就要花更多的时间扑蚊子。她先用大芭蕉扇往蚊帐里扇一遍,然后钻进蚊帐,手里持着一盏煤油灯,一只一只地熏着芭蕉扇没有轰出去的蚊子。碰上蚊子特别多的阴雨天,或者是我放学后忘了关好蚊帐了,她就大获丰收:煤油灯的玻璃罩子下端,绕着圈躺着一摞棕色的小翅膀小腿。妈妈满头大汗地忙,有时候未免烦躁抱怨,我却替她很有成就感。

偶尔有特别毒特别凶的大蚊子,晚上趁你睡觉时不小心把胳膊靠近了蚊帐,它便隔着蚊帐咬你一圈。这样咬出来的包,又大又红又奇痒,没有一个星期消不了。有时候我真想和蚊子们谈判一回:你不就是想吃血吗,你爱吃多少吃多少,只要能不让人发痒才好。

有一天,该做作业了,却是困得东倒西歪。妈妈好心,就说让我干脆睡觉去。等上床了,却突然睡意全无,翻来覆去地折腾,却又不好意思再起来。妈妈听见了,以为是蚊帐里进了蚊子。端了罩灯进来,却没有找到蚊子,倒害我屏声静气地不敢动弹。那以后不久,我就离开家了,从来也没好意思告诉妈妈,其实那一天我是在“假寐”。

去北京后那些年间,夏日黄昏时,曾经在湖边漫不经心地游荡过,也在街头公园里看过老头下棋,看过中年男女就着一台录音机跳舞,直到风水轮流转,老太太们大红大绿地出来扭秧歌。碰到人抱怨北京天热,抱怨蚊子多,我总是要嗤之以鼻:三十六度算什么,三两个蚊子算什么,我们家那里,要四十度才能不上班,而且天气预报总是三十九度,连傻子都知道,今天的三十九度,比昨天的三十九度要热上好几度;要说蚊子么,也该看看我妈妈煤油灯罩里的蚊子山。

电视普及后,乘凉便失去了往日的魅力。冰箱普及后,冰棒来得太容易,也不再那么珍贵,而空调,则是彻底结束了乘凉时代。

有了电视以后,人们天天盼着新闻连播,盼着自己上了瘾的连续剧,黄昏便不再那样逍遥,那样了无牵挂。刚开始时,还有热心人,搬了自家九吋的黑白电视机,到院子里放给大家看;等大家都纷纷买了大彩电时,便各自回家守着电扇,守着自家那张屏幕,乘凉的部落便日渐萧条起来。

去年夏天回国探亲,算是真正领教了北京那令人窒息的“桑拿天”。那样的闷热,即便到了晚上还是凝在空中经久不散,只好躲在室内吃冷气。

和北京相比,倒是老家反而好些。路边再也不大见得到乘凉的,偶尔有一两个,也不过一把椅子一只大蒲扇,孤单单地呆坐着,再不似从前那样,一到黄昏就有竹床一溜排开,千军万马似地浩浩荡荡。从前腐臭的江边,如今都修成了绿荫通道水泥地面,白天看起来虽有些千篇一律、直露平板,到了傍晚时,却有岸上的灯火,呼应着江中轮船上的灯火,还有夜色中的江水,荡漾出一份详和。在黄昏的佛咒下,乡亲们的心气也渐渐和缓下来,有人悠闲地漫无目的地荡来荡去,也有人就着录音跳着“休闲”舞。

江边乘凉时,有人在捡汽水瓶可乐罐。有那可恶之人,明知道旁边有人等着,喝完了却偏偏要将瓶子远远地抛到江心,抛得极远时,同伴还会高声叫好。于是捡瓶子的人就会争相跃入江中,往往有四五个人在争夺那一只瓶子罐子,胜利者班师上岸,其余的人则湿淋淋地悻悻而归。

空调和网络时代,处处是千篇一律的森冷,竟然忘记了炎热的滋味。黄昏时,出去闲逛一回,身上飘着避蚊剂的气味,虽然不甚好闻,倒也闲适。一天的忙碌之后,就算是一无所成,也已经不去自我谴责,反正这一天已经追不回来。这么一想,心情倒意外地轻松起来。

凡世的俗务是免不了的,人总是要吃喝拉撒,洒扫庭除;在黄昏的温和里,平时觉得累赘的繁琐杂事,也会附带上一种乐趣。院子里总是有玩不完的游戏,悠长悠长的黄昏,似乎黑夜永远不会来临。

更多的时候,是给胃也放个暑假,啃一块冰凉的西瓜,吃一个鲜嫩的水蜜桃权作晚餐,少了些厨房里的煎炸烹炒,也免了些狼吞虎咽的辛苦琐碎,心中那份如释重负,只有小时候生病旷课时能够比得上。

夏日的黄昏,少了孩子们的欢笑,究竟还是不完满。孩子们一边奔跑着,一边欢笑,奔跑,欢笑,那样的时刻就这样凝固下来,让你心中充满了浓稠的感激。

3 comments:

菊子 said...

想消的不是暑气,而是人们的火气,甚至正气。:)这阵子大家都太认真,所以我专捡些后庭花唱唱。:)

Anonymous said...

菊子写这个看起来真舒服。
到底谁认真拉?发生什么了?

菊子 said...

唉,我俗,净写这类东东。也没有什么,前一段大家讨论政治,都比较情绪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