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极致,就是大雪封门的时候,不用出门,窝在家里,兀自看着大雪纷飞,围着火炉,慢悠悠地,闲闲地,吃点什么。至少是想着吃点什么。
既是悠闲时分,肚子便不见得很饿,吃点东西不过是闲磕牙、捱时光,大鱼大肉,每每是不合时令的。
忽然就闻见了炒米粉的芳香。
必也正名乎,我说的炒米粉,不是广东人的炒米粉,也不是越南餐馆里的炒河粉;那些不过是用米做的面条而已。我说的,是正宗的炒米粉——炒-米-粉,顾名思义,即拿了米来,先将它炒了,继而将它磨成粉。脚踏实地,一五一十。
米是有讲究的,首要是一定要当年的新米。依稀记得吃过“恶米”,其实就是国库里放陈了的米,这样的米,煮粥是不能用的,只能煮饭,而煮出来的饭往往是带褐色的。营养肯定是不足的了,却也能够勉强充饥,而用来制作炒米粉,却是断断乎不可。由此可见,炒米粉,也算是小小的一点奢侈了。
姑姑工作的地方叫凤凰,凤凰那里除了姑姑,还有三样好东西,一是板栗,二就是花生,三就是大米了。板栗花生也是大雪天闲磕牙的好东西,不过题目是米粉,就不能让板栗花生喧宾夺主了。
大米有一般的大米和糯米;糯米是打糍粑、搓汤圆的上品,炒米粉,印象里却还是以一般的大米为佳。铁锅烧热了,将大米放进去,文火慢炒;不一会儿,大米的颜色就慢慢变黄,那种黄色,是橙黄健康的正宗黄色,和国库里卖出来的“恶米”,岂止是天壤之别。
大米炒过之后,甜牙还在的小时候的我们,都喜欢里面有糖。也加过糖精,闭上眼睛,还能够闻出糖和糖精的区别。就像今天喝咖啡,我平素喝茶,偶尔喝一次咖啡,哪一种风味不要紧,糖是一定要真糖的。不喜欢糖精的糖精味,大约就是因为糖精破坏了食物本来的香味。
有个孃孃有严重的洋葱过敏,闻之即起鸡皮疙瘩——闻既是闻,也是听,她就是闻见洋葱味道、听见人说洋葱的时候都要起疙瘩的。这样对味道敏感的人,偏偏喜欢往米粉里加八角,害得我到现在也不喜欢八角,顺带着连她也不太喜欢了。
小结一下,最好的米,就是当年的新米,炒到合适的金黄色,加糖少许,于是便成了炒米。
炒米也是可以直接吃的,我却只喜欢炒米粉;炒米变成粉,中间的工序,就是磨了。
最早记得的,还是石磨呢。这一点,就足够证实,本人类一份子是从石器时代进化过来的了。装装嫩,算我们是新石器时代的吧。石磨是两层的,下层是固定的,上层是可以转的,上面还有一只眼,米就从那个眼里灌进去。好像还是可以调节的,依稀记得粉蒸肉的粉也是这种磨子里磨出来的,颗粒却是要粗大得多。
磨的时候,往往是一个人转石磨,一个人往里面加炒米;转的人要力气,加的人要技巧,两个人一边干活,一边家长里短;磨出一道以后,米粉是要用细细的箩筛过一遍的,箩筛下面的就可以打发给小朋友们享用了,箩筛上面的,又重新进磨子里磨一遍。
我还没有来得及熬到转磨子或填炒米的荣幸,后来就有了机器了。需要炒米粉的时候,炒了一大锅的米,然后拿到什么地方去磨了回来。我懵里懵懂不知子丑寅卯,只是听奶奶和别人闲聊,云这机器磨出来的还就是不如石磨里磨出来的。
炒米粉可以干吃,也可以用水泡了吃,我在吃炒米粉之年,向来只喜欢吃干的,一是大约干的究竟要芳香一些,二是住校以后,自习到深更半夜,暖瓶里往往是空空如也,时势相逼,现实严酷,还是吃干的方便。
想起疯长个子的青少年时代——在我这里囊括了我的中学和大学时代了——说是叫读书和男生蹉跎了,那是粉饰太平、吹牛啊。大清早在这里空腹怀旧,想起青少年时代,其实就是一个字,饿。饿着却又偏偏要忙着减肥,越减肥就越饿,饿了就越馋,年复一年,这才是真正蹉跎了光阴的罪魁祸首。
每次回家,必狼吞虎咽,炒米粉之类,尤其是机器里磨出来的,照例是看不上的。妈妈却一定要往包包里塞上一袋。碍不过情面,权且背上。果然,从第二天起,腹中开始空虚,或者其实也就是下自习后闲得无聊,熄灯之前,女孩子们就一边唧唧喳喳一边找东西吃。炒米粉往往不如蜜饯、干果、豆豆等受欢迎,却是敦厚持久,往往大家都弹尽粮绝时,炒米粉就自然而然成了一只独秀,倒出一碗,几把勺子你来我去,也能吃个不亦乐乎。
爆米花和炒米粉也有些类似,爆米花机来访的日子,也是小把戏们的节日。听见哪里有“嘭”的一声巨响,也闻见了空气里的米香,于是慌慌地跑回家,拿了什么物件,装上大米若干,就匆匆地赶到爆米花机的所在,排队。崇拜过爆米花师傅,连他脸上那块黑炭迹也崇拜;爆米花师傅有个小徒弟帮着收钱,爆米花机是一只橄榄形状的容器,立起来后可以打开,米就从那个开口里灌进去。灌好以后,徒弟的钱也收好了,于是一溜儿小跑着,把爆米花机上连着的布袋子拉开。布袋子有多长不知道,那时候个子矮小,只觉得那个布袋子无比长,踮起脚尖也看不到头的样子。
米装好了,袋子也拉长了,爆米花师傅就开始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屏住呼吸是没有用的,因为师傅慢条斯理地摇啊摇,似乎要摇个天长地久、地老天荒。看看自己后面,排队的人还在络绎不绝,心里就油然生出一些优越感。师傅摇啊摇,摇啊摇,总算站起来了。
这回是不用屏住呼吸了,反正你也顾不上呼吸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师傅,师傅把那个橄榄型的铁罐竖了起来,然后把脚踏在了什么东西上面……赶紧扔了米口袋,捂住耳朵……嘭!一群小脸都笑开了花。
想起来了,长长的布袋子那一头,就是一大包爆米花了。估计我匆匆出门的时候,光想着装大米,肯定不会想起来带一个装爆米花的筐,少不得在排队的时候心急如焚。
爆米花爆起来好玩,吃起来却不见得很香,加了水以后更是软塌塌的没吃头。炒米粉和我相濡以沫度过了我饥肠辘辘的青少年时代,于情于理,爆米花是没法和炒米粉竞争的。
昼夜流逝。生死轮回。星月穿梭。风雨交替。(纯属附庸风雅啊,转载一下禾子翻译的玛雅碑文。)再回家时,据家里人讲还能见到爆米花机,只不过里面出来的不是爆米花,而是看起来和米毫无关系的长条条。小侄女口齿不清地指着外面要吃“落霄”,问了她家大人,原来她要的是落口消。大约是将大米磨碎后,膨化成条,那一条至少有一米长;我在这头啃,侄女在那头啃,越啃越短,直到大坝合龙。那几天,我兼职保姆,和侄女形影不离,侄女说,我比她妈妈都好。
结果,她妈妈来时,不用三秒,她就蜷缩在她妈妈怀里,再看我时,已经完全形同路人。让我莫名地失落了半天。失落之后却有了顿悟:小时候总是不知道长大以后要做什么,这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了,长大以后,长大以后就是要当妈妈嘛,当了妈妈,也有个这样的小东西,和我一起吃落口消,小东西可以告诉别人他们比我好,心里却还是和我最亲最亲。
YY 完毕,该起身去寻找炒米粉的瓜菜代了。
Wednesday, January 12,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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