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January 08, 2006

祈望和平

http://yhcw.csudh.edu/discus/messages/3/9601.html?1131586457

祈望和平

菊子


将军沙龙,好战、残酷、无情。政治家沙龙,强硬、顽固、坚定。然而,当众多以色列人仍坚持“大以色列国”一寸土地都不能割让时,沙龙却力主撤离了加沙。

戎马一生的沙龙,将与他的前任拉宾一样,不是作为战场上的将军,而是作为和平的战士,载入历史的史册。

我的老师格兰达,是研究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海的专家。在我的记忆中,阿米海也仿佛变作了一个女性,总是带着格兰达的容颜,用舒缓柔和的声音向我诵读着自己的诗篇。

我想让我的儿子在意大利当兵
帽沿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羽毛
快乐地东跑西颠,没有敌人,无须伪装

我要让我的儿子在梵蒂冈的瑞士卫队里当兵
彩色的军装,饰带和尖尖的长矛
在太阳下熠熠闪光

我要让我的儿子在英国当兵
在雨中为宫殿站岗
头上戴着高高的红皮帽
每个人都盯着他瞧
而他,眼皮都不眨
只在心里头嘻笑

阿米海说,意大利、梵蒂冈和英国的士兵都是那么风流倜傥,他们的军装都是那么神气漂亮。诗人调侃着各国士兵,似乎是嘲笑他们是银样蜡枪头,是绣花枕头,而他的调侃背后,是无尽的辛酸,羡慕和无奈。

因为,偏偏只有他儿子要去的那支军队,是真正的要上战场的军队。每一天,儿子都会面临着生死的选择,每一个时刻,父亲都会有无法释怀的隐忧;他多么希望,他的儿子只需要装饰一个美丽的宫殿,而不必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

阿米海曾经参加过以色列建国时期的独立战争,从战场上背回一个阵亡的战友。

我背上扛负着我的战友
从那以后我就总是觉得
他的尸身压迫着我,象沉重的天堂
在他的身下,我脊梁弯曲
如同地壳上拱起的断层
因为我也在阿希多德可怕的黄沙中阵亡
……

从此以后,我的家园就是我的坟墓,
我的坟墓就是我的家园
因为我已经在阿希多德的沙漠里阵亡

于是,我暗暗庆幸,我的儿子没有生在以色列。

在以色列,所有的男子,所有的女子都要服兵役,除非他进入神学院,除非她在十八岁之前就已经结婚。一位将军说,打篮球赛时,他们每次都打得很认真,因为他们晚上还有行动,说不定就回不来,就没有机会扳个平手了。他说的时候,还挤了一下右眼,轻松,幽默,快活。

他是一个幸存者。大概他也记不清,在历次战役里,有多少战友阵亡。

我曾经崇拜过军人。也曾经盼望着象姑姑和堂姐姐们一样,嫁一个英俊的大兵哥,长大以后为我随军还是他复员发愁。

我也一直崇拜军装、警装,在我的相册里,收藏着我和世界各地的潇洒大兵和警察的合影:白金汉宫,唐宁街十号,西点军校,白宫。白宫门口的警察还让我爬上了他的摩托车。

对越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街头会逐日贴出牺牲了的英雄们的名单,那时候我居然遗憾自己没有一个哥哥,可以在战争中为国捐躯。我是多么希望在阵亡英雄名单中发现他的名字。

我羡慕班里的一个同学,他的哥哥就在派往前线的那个部队。他学习不好,体育也不好,从来都是悄没声地来,悄没声地走,但那一段时间,他突然变得开朗,快乐。因为他的哥哥要上前线。

可是,没有几天,街头的英雄名单都不见了,因为英雄的名单越来越长,长到触目惊心,长到街头的报纸栏再也盛不下。

同学的哥哥的部队上了前线,同学的哥哥也上了前线。可是,就在上阵的头一天,还没有到达真正的阵地,他就精神崩溃了,于是被送回了家。

没有事的时候,他就坐在门口,呆呆地看着前方。他看见了什么?茂密的槟榔林,阿福砍过的椰子树,杀气腾腾的越南士兵,还是自己的无能,渺小和萎琐?

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只知道,隔一段时间,他就会疯狂,于是就必须有几个壮实的男人才能束缚住他,把他扭送到医院里去注射镇静剂;我的同学突然不见了,好象是去了别的学校,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暗暗希望过:如果他的哥哥死在前方,多好。

有一段时间喜欢阅读《简氏防务周刊》,喜欢和男士们大谈兵器种类、武器制造、军火交易、未来战争,心中有一种终于超越了琼瑶、三毛、无病呻吟和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成熟感。只有当纸上的军火交易翻译成连天炮火,冷冷的金钱的数目翻译成热热的生命的数目时,我才翻然悔悟。

坦克碾碎了我们的青春,也碾碎了我们的英雄崇拜;大门外,从前是笑容可掬、害羞得没说话就脸红的小兵哥,如今是两排荷枪实弹的士兵,手握着枪,立正姿势,对我们的质问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那以后,他们的军装,在我眼里便只剩下了丑陋。

我庆幸,我的儿子没有生在台湾。

我在美国读书的头一年,曾经在学校的招生办公室帮助他们处理来自中国的入学和奖学金申请。有一天,看到了一份台湾学生的申请。他在美国就读中学,十五岁的时候就来了。他说:我最怕的,就是假期。每一个寒假,暑假,我就要为自己作出很多计划,去欧洲,去澳洲,去天南地北。其实我哪里也不想去。我想回家。

可是我不能回台湾去,我一回去,他们就会抓我去当兵。

在台湾,所有的男丁,都有义务当兵,于是这个男孩在十五岁之前就逃了出来,从此过着有家难回的生活。一个与我们同龄的台湾男生也说,你们光说要解放台湾,要打就快打,省得我们总是提心吊胆。我们当兵后,要抽签,我一抽,抽的是金门岛,于是和兄弟们抱头痛哭一场。

我庆幸,我的儿子没有生在伊拉克,没有生在阿富汗,没有生在黎巴嫩,没有生在任何一个阿拉伯国家,没有生在任何一个穆斯林国家。

来自黎巴嫩的两位朋友,给我们讲述着他们在一九八二年战争中的经历。说着说着,两个人狂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歇斯底里。罗伯特说,那时候,每天晚上,只有在子弹的呼啸声中,他才能安然入睡;如果没有子弹呼啸,他会觉得异常,反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庆幸我的儿子没有生在非洲,没有生在南美洲;我庆幸我的儿子没有生在巴尔干半岛,没有生在克什米尔,没有生在前苏联那些说不出名字的共和国。那里总是有些人,只要官至上校就蠢蠢欲动,琢磨着发动军事政变,那里总是有不甘寂寞、野火烧不尽的宗教冲突,种族冲突,民族冲突,胡图,祖鲁,索马里,安哥拉,智利的丛林,苏丹的沙漠,高加索的山峦。


我的儿子生在美国。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恐惧:或许我们终究是在劫难逃。

科伦·鲍维尔脱下了军衣,当上了国务卿。我以为看见了和平的希望。战场上下来的士兵说,我们打够了,让我们制造和平。

结果,在那个致命的一天,在联合国,科伦向全世界撒了谎。你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是在撒谎,而且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是在撒谎,也知道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在撒慌。

后来,他还向公众承认了自己是在撒谎。但不幸的是,战争可以一触即发,而和平的机会也总是转瞬即逝。鲍维尔事后的忏悔来之太晚,早已无济于事。

或许他是想留在他的办公室,这样或许能够牵制一下那些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战士”。但就是这个委曲求全的目的他也没有达到;等布什连选成功之后,他就被一脚踢开。

如果他在那个致命的一天愤然辞职,或许他依旧是无力回天,可是,至少,将来升天时,他可以问心无愧地面对那些死去的士兵和平民说:弟兄们,父老乡亲们,我试过。

上过前线的杰丝卡·林奇说,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幸存者。

军火商们不会承认他们的目的只是赚钱,政治家们不会承认他们的目的只是自己的官运,军事家们也不会承认他们梦想着胜利后今人和后人的崇拜。他们会说,军火工业提供就业,军事力量提高本国在国际上的地位,是有重要的战略意义的,是值得使用你们缴纳的税款的。

他们还会说,上帝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是奉上帝之命惩罚恶魔,我们只不过是替天行道。


一部世界历史,记录的是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歌颂的是热血男儿的决胜疆场。母亲们的哭泣,父亲们的叹息,都在岁月的风尘中渐渐流失,偶尔飘过,都显得那么懦弱,无力,夹杂着胆小鬼缺乏民族感情和牺牲精神的愧疚和羞惭。

妻子送郎上战场,“军功章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多么豪情万丈。能充满豪气地这样唱歌的,肯定不是妻子。真正的军人的妻子,顶多只能用自豪来自欺欺人,来掩饰自己心中的无奈,留恋,担忧,抗议。

“这一群年轻人大致都那么勇敢直爽,十分可爱,但十余年来,却有大半早从军官学校出身做了小军官,在历次小小内战上牺牲腐烂了。”怪不得来自边城的沈从文能够那样洞穿世事,恬淡从容,原来他早已看穿了种种英雄伟业背后的残酷和血腥。

经历过残酷战争的将军,更知道和平的可贵,更有诚心媾和的决心。拉宾如此,沙龙也如此。

和平的英雄在罪恶的暗杀的子弹中倒下,和平的英雄在病床上为生命残存的机会挣扎。他们都知道如何当一个战斗英雄,他们都是胜利者,战争为他们带来了光荣,带来了成就,带来了人们的崇拜。

可是他们还是要和平。母亲们会感谢他们。人类会感谢他们。

1 comment:

菊子 said...

Gee, thanks.

Well, "deep" thinking is not always the "right" way of thinking; loving is. :)